厌金杯(75)
见他那副表情,勃律就明白了。少年哼道:“我赏你的好东西怎得就不知道随身揣着?”
他自知理亏,只能好声解释:“那药闻上去就名贵,我这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用不着那个药。”
“给你的便是你的了,心疼什么,又不是你银子买来的。”勃律哑着嗓子,闷气接过来茶水,一口饮完。
阿隼蹲在小殿下腿边,一抬眼便能瞧见衣襟里面半遮半掩的红印。他飞快收了目光,轻声咳嗽两声,将勃律递还给他的碗碟搁到一边。
一口水润了润喉,勃律觉得嗓子没有那么干了,接着气不顺地道:“我自知下的手有点重,若是留了疤,便不好看了。”
“行武的人留点疤不算什么,这又不是留在脸上,没人看见。”
“我能看见。”小殿下眉头一皱,抬腿把光着的脚踩在他胸口上,晕乎乎的说:“这伤留下来又不是什么值得你骄傲的事儿,我瞧着不好看,不高兴。”
阿隼伸手想将他的脚拿下来,可一模却发现贴在胸口上的脚颇为冰凉。他心下一惊,伸手赶忙将足衣拿来替少年穿上,问:“殿下,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勃律垂下眸子,静了两息,轻声道:“阿隼,我有点冷。”
他突然就有些累了,想在这个男人面前示次弱。
男子又是一惊,急忙探上他身体的温度:“你发热了。”
少年觉得委实疲倦。张嘴刚要说什么,一口吹进来的风随着气灌进喉中,激得他猛烈咳嗽起来。
阿隼赶忙起身去将帐帘拢严实,又去给他倒了杯热茶,随后拿来大氅裹在他身上。
少年再次接过茶水,撞上阿隼眼中的深意,分明是在恼自己。他嘟囔一句,这次没将茶水一饮而尽:“我怎会知道能发热?以往冬天穿单衣练武都不会染上风寒,更别提春日里光着膀子在河边洗身子了。”
阿隼“嗯”一声,也不回话,着实被恼到了。昨日不光只光着臂膀在河边,又出了汗和他不着寸缕的在雨后春风里吹了那么久,回来再喝了酒吃了肉,照今日身上这滚烫的热度,没给他压在榻上起不了身就算好的了。
阿隼皱眉问:“军中可有随医?”
“什么?”勃律没听懂。
“就是军医……”阿隼想了想,想起来之前听到他们叫的草原话,重说一遍:“巫医,军中可有巫医?”
“草原的战士行军打仗不需要巫医。”勃律喝了口茶水,讲的轻描淡写:“草原的战士上了战场都是被天神保佑的,我们命归天神,魂归穆勒河,只有刀子才能夺走我们的命。”
“都发热了怎能不医治?我见过有人发热把自己热死的。”阿隼盯着他,眉头拧的更深:“你身份尊贵,总能请一个过来吧。”
勃律微微摇头:“巫医不会到战场上,他们是天神的使者,不会干涉战事。”
阿隼冷道:“你竟是信这个?”
“我不信。”勃律将喝完的茶水搁到阿隼手中,“但我是草原人,这是老祖宗的规矩,不信也得信。”
阿隼攥紧瓷杯,模样像是在想该怎么办。
勃律抬帘懒懒散散地望了他一眼,弱气笑起来:“除了营地,昭仑泊南方有一片草地上长着许多叫不上名的药草,碍于这片是穆格勒的领地,又是和别的部族的交界处,来摘去贩卖的商人很少。狼师里有懂医的人,你问问符燚,叫他找人陪你去那看看。”
话落,少年又咳嗽几声。
阿隼了然点头,随后又问:“你今日有什么军务吗?”
“我要去巡视昭仑泊和乌兰巴尔地界的交界。”
他当即不假思索:“我替你去。”
勃律看着他嘴角一勾:“用不着你,你顺道和符燚说一声,他会告诉海日古,届时表兄会替我去的。”
阿隼一默,点了点头。他有些着急,忘了现今自己的身份,除了留在勃律身边,什么都不是他应该做的。
“那你在帐中等我,我会尽快回来的。”
勃律看着他急急忙忙出帐子的身影感到好笑,过后便觉得真的头重脚轻,体力不支,于是重新裹着被褥倒回榻上,很快昏睡过去。
清晨下了一阵雨,阿隼踏着水洼往前走,不久就走到符燚的帐外,二话不说撩了帘子就走了进去。
里头,男人正系着衣绳。猛然听见有人进来,吓得他大叫一声,回头惊愕地看到了阿隼。
“这么早你来我这儿干什么!”
“殿下发热了。”阿隼懒得理他,直截了当说:“他说军中有懂医的人,所以我来问问你。”
符燚却乐了两声:“他真染上风寒了?”
见他丝毫不在意,反而乐的自在,阿隼啧了口气。
似是感觉到了男人的怒气,符燚不知怎得就有些怯场,告诉了阿隼那个懂医的人在哪。末了,他接道:“你这么紧张作甚,照我说勃律这风寒来的快去的也快,明日就好利索了。”
阿隼没再理他,直径走了出去。
等他寻到草药熬成汤药端进帐子,发现帐中多了一人。他再往另一边瞅,小殿下还在榻上昏睡着。
其其格原本坐在小几旁斟着茶水,听到动静起了身走来。
“你们特勤告诉我小殿下病了,他去巡视边界前听说有人还去寻了草药,有些担心,便叫我来看看。”其其格闻到他手中端着的药味,蹙眉偏了偏身子,接着说:“小殿下当真病的很重?”
“什么病都得医治啊。”阿隼走到榻前叫醒勃律,看着他把药喝完重新倒下去睡着了。
他端着空碗摸了摸少年露在外面的肌肤,仍是烫手。
“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殿下这次真的病得很重。”身后,其其格小声笑道。
阿隼有些心烦,不悦的看了她一眼。小公主一愣,尴尬地笑笑,心道这杂役的眼神怎得这般锋锐。
她见眼前这人小心谨慎的照顾着勃律,便不太好意思继续在勃律帐中待着,退了出去。
帐中剩下两人,愈发静悄。阿隼静静端详了沉睡在榻上的少年许久,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心里从早上开始就紧张的心忽地沉静下来。
他抬头把帐子望了一圈,落到昨日勃律换下来的衣衫上顿了片刻,走去打算替他将衣服拿去洗了。
最上面搭的是昨日他给小殿下寻得白色衣袍,干净的衣摆上镶了圈金线,袖口也锈着他不知道的纹样,上面还存着昨日沐浴后少年身上的皂角香。
他手一紧,去拿落在下面的第二件。
就在这时,那个从他这里抢走的香囊从小殿下前日淋雨换下来的衣衫里掉到地上,缝缝补补惨不忍睹的部分完全散开,掉出里面的香料。
阿隼只一眼就无声笑起来。这香囊被缝的奇丑无比,他猜小殿下缝的时候定是较劲了脑汁才缝好的。
笑归笑,等他弯腰去捡,刚拾起来时,一面缝了两层布的中间掉出来一枚铁块。
阿隼一怔,收了笑捡起来看了看。
这是一块圆铜,比拇指指盖略大些,圆铁边缘不光滑,像是从什么上面扣下来的,中间还被像是箭刃的东西砸陷进去一个凹槽。
就是这东西在那个被伏杀的夜晚救了勃律一命,可阿隼却愣住了。
这东西他异常眼熟,这是昌王府调亲兵的铁符上的一小块。昌王令玄铁做底,上面有四个凹槽,分别将分离的四块纹样镶扣上去,才是真正能调动全部兵马的昌王令。
昌王早些年养的亲兵大多在当今大庆皇帝登基后便被分配去驻守在各个关卡,仅有一支留在京城。这些兵力分别对应这四块浮纹,一块纹雕不能调动所有兵马,却能诏令一部分。
老王爷薨后,随着上战场的亲兵也失踪了,回来的人都说是跟着老王爷一起死在了战场上,但战场尸骨众多,无法一一确认。被送回来的昌王令上的浮纹仅剩两枚,剩下两枚一直不知去向。他当时对太子忠心耿耿,便将有残缺的昌王令和两枚浮纹一并呈了上去,随着一起进入东宫的,还有王府里仅剩下的一支昌王亲兵,如今依靠浮令供太子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