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286)
勃律手撑住下颌,讲完这些把脸没入掌心,无力笑了几声。
——他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因为中了毒不报任何希望,他便也失去了对任何人甚至对自己的希望。他开始自卑自厌自恨,开始没脸见昔日一起并肩杀敌的将士,开始躲着见任何人。
他深知在和祁牧安重逢之前,他厌弃自己到把浑身要抒发的怨水全洒在别人身上,变得不可理喻,荒度剩下的时日。
勃律在祁牧安对面深吸一口气吐出来,突然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真好。”
祁牧安好似没听清,瞧着他重新问一遍:“你说什么?”
勃律收住笑摇摇头,示意并没有说什么,自己在桌上寻摸过来一只茶壶,拎起来打算倒一杯水解渴。
祁牧安在忽明忽灭不断颤晃的烛火中静静端详了会儿勃律,忽地也开口说了一句:“确实真好。”
这下换成勃律眼带疑惑,抬头看他,但很快,男子就反应了过来,原来这家伙是听到自己方才念了什么。
“能看到你重新回来,真好。”祁牧安笑了笑,身子前倾些许,面露疲惫地执起勃律空闲的手贴上自己面颊,叹喟一般道:“我在草原上时,一直期望有能和你一起并肩上战场的机会。”
“那你养好伤,现在就可以实现了。”勃律感觉掌心微痒湿热,这人竟是虔诚般吻了上去。他想屈指抽出来,奈何对方抓的紧,怎么都不松手。
勃律无奈,笑他:“这是在干什么?”
祁牧安不语,过了会儿捏捏他的手骨,说:“我怎么感觉你比我离开上京的时候还要瘦了。”
勃律一噎,瞪他:“你试试在苗疆天天吃虫子是什么滋味。”
“那神医苛刻你了?”祁牧安眉心挤出一道。
“苗疆那谷里除了草就是草,能吃到什么好的。”勃律抱怨,趁此机会用力把手抽回来,手肘支在桌面,倚在桌边仰头喝水。
祁牧安注视着他:“此去苗疆一切还顺利?”
“挺顺利的。”勃律咽下水道。
祁牧安语气蓦然肃下:“那为何上京的人一直打探不到你们的行踪?”
“你让人寻我们的行踪了?”勃律一顿。
“让你一个人在上京我怎么能放心。”祁牧安垂首扶额,悠悠吐息:“况且……你是因为我才去的苗疆。”
勃律哑然,搁下手中的杯盏,用食指点了点桌面,眼睛一转就想到留在府中的人,小声嘀咕:“原来是纪峥给你传了信,这家伙怎么还添油加醋。”
“不止纪峥,你别乱给人叩锅。”祁牧安笑了一嗓,“我醒来下不了榻,是好几日后先见到突然来西北的符燚,从他口里得知的。”
男子叹气:“之后能下地慢慢处理军务了,苏俞才说从上京送来的信已经被送进军营好几日了,信被纪峥用了加密,他们看不得,我打开看才知道,他应该是在你们离开府的那天就传来了西北,然而我却隔了许久才看到。”
“他都在信里说了什么?”勃律迷眼。
祁牧安无奈,转身从一堆书卷里抽出那封信纸递给勃律。男子展开瞧了没两眼,就被气笑了。
“挺能耐,这不止添油加醋了,已经开始写话本了。”勃律气的险些没把纸撕烂,抬头瞪着祁牧安:“我怎不知他这么有才华?还有你,这种扯犊子的玩意儿你也信?”
祁牧安笑着安抚他:“难道你不是为了我吗?”男子意味深长的扫眼他手中捏的信纸,“‘穆公子得闻将军负伤不醒,在屋中以泪洗面,悲恸不得进食’我都会背了。”
勃律咬牙切齿,唤人大名狠道:“祁牧安,你也长能耐了。”
他现在动作稍微一大就能扯到伤口,笑一笑胸腔就震响,牵着被缠在细布下的血道一阵一阵泛疼。
所以祁牧安只笑了两声就收了声,叹息一口,语气有些委屈:“我们不是说好了,不要这般唤我。”
勃律气道:“你活该。”
祁牧安一下子说了这么多,微微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挂着嘴角把话引子扯回正轨:“苏俞说我是三月十一醒来的,那时候你们到苗疆了吗?”
男子瞥他:“作甚问这么详细?”
“自然是想听听,这些日子你都做了什么,好让自己放心啊。”祁牧安轻叹。
勃律沉音后想了片刻:“三月十一还没有到苗疆,那时候应该还在船上。”
“船上?”祁牧安眸光一闪,捉住这个字词:“可纪峥的信上说,你们走的陆路。”
勃律舔了下唇,朝天翻了一记白眼。他看见信纸上写的恨不得感天动地的故事了,纪峥还把他们得路线画了一遍,简直仔细。
他啧了一声,如实同祁牧安讲来:“还不是因为东越帝那只狐狸,狡猾得很,嘴上一边答应让我出京,一边又让湘王跟着我们,理由还说的那般冠冕堂皇。”
祁牧安一顿,反应过来:“湘王和你一同去的苗疆?”
勃律“嗯”了声。
男子慢慢沉下眼神:“怎么讲?”
桌案对面的勃律喝口水,把这一路对元毅的不满憋闷全一股子如水般倒了出。
“这湘王说的好听,是同我们一道去苗疆享他的游乐,实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是来监视我。”勃律啧气,“他说什么原本计划好的路线已经被东越朝廷的人知道了,所以才让我们改走水路避劫。”
祁牧安听后想起段筠说的话,小声自语了句“竟真是这样”。
——看来上京的动向与段筠说得八九不离十,那朝中有人借此想要勃律命的事情也属实。
勃律每听到他的自语,揉揉眉心穴,想起坐船就头疼:“那船坐的极其不适,让我晕的厉害,差点折了半条命,如今想想没死在船上真是庆幸。”他心虚下又喝了几口杯中水,没把船上发生的有关刺杀的事告诉祁牧安,免得担忧。
祁牧安没看出勃律的掩盖,而是狠狠拧眉:“那湘王如今在哪?回上京了吗?”
勃律想起这件事还没告知祁牧安,怎么说对方也是挂着名号的王爷,磕着碰了他们这些人总归得给东越赔罪。
他摇头如实交代:“没有,我先行从苗域出发,他和神医由阿木尔驾车赶往荆城,落座城中阿木尔会和我取得联系。”
祁牧安心中竖起谨慎,久久无话,沉思下脑中快速转动——
元胤这人,据他了解,除了身边的容瑾昱,其实没有真正信任过任何人,就连对手足都怀着三分戒心,这和早年争夺皇位有所关系。而他所听到的湘王,是个乐衷于游玩的闲人,不理朝中事,更没什么能力。
可这也是他听说来的,此人生于帝王家,当真就无害?可话说回来,他到底藏得多深,谁也未可知。
那元胤为何会让这样一个人跟着勃律一路监视他?若说此人手无缚鸡之力,那这一路上反而成了勃律他们的累赘,更不用谈何是胤承帝怕勃律死在半路得不到心中想要,特意让人来护着。
……还是说此事是湘王做主,有所企图?
祁牧安缓缓抬眼,看着勃律须臾,直到对方察觉到目光。
勃律扭回头,正好撞进祁牧安的眼中。他心里咯噔一下,仿佛被看穿了一般。
他扯动嘴角,轻道:“怎么了?”说完这句,他抿住嘴,心道该不会阿隼看出了些什么,要来质问他?
祁牧安这时候看出勃律一脸随意且虚心的姿态,心中不免升起怒气。
他在心里反复锤砸了许久,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你和胤承帝到底做了什么交易?”他这话说出口,目光随之一瞥,瞟向桌边阴影处里放着的沉色的狼符。
“元胤虽然图你的战力,但单单凭借一支狼师的支援,他还不会赌这么大把西北兵权全权交予你掌控。”
祁牧安收回视线,瞧出勃律慢慢僵硬的嘴角,继而转进他的眼中紧紧盯着他:“不妨我换一个问法——你究竟做了什么,会让胤承帝甘愿将西北兵权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