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194)
他闭上眼睛烦躁地按了按眉心,下地胡乱披着毛裘去开屋门,看看楼下是哪个夯货在那里吵闹。
楼下大堂里站着几个持剑的人,原本的客人早就跑没了影,桌上还七零八落散着没用完的饭碟。掌柜的被这阵仗吓得哆哆嗦嗦,颤着腿立在他们几人面前,结巴起来:
“几、几位爷,我这、我这真的没有这几个人啊,真的没有。”
大堂中央站着一个一看就是大人身份的玄衣男子,此刻抱着剑默不作声地端量着一楼各处,他带来的人还在下面查着一间间客房,毫不客气地撞门声正是扰了勃律睡觉的源头。
玄衣身边还站着一人,操着大嗓门嚷嚷:“这些人今早分明是从这里出去的,你还说没有!”
掌柜擦着虚汗,奉承着:“这,这上京有像您几位这样的官爷在,还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草原人啊。”
下面的人还在吵吵着,楼上刚踏出来的勃律听到这几席对话,瞬间被浇清醒,听懂了七八分。他睁大双眼,头从木栏上缩了回去,双手也从上面慌乱地撤下。他揪住裘衣,站在屋外不知所措。
——今早?是来抓他们的?
勃律心里咒骂了一句。阿木尔他们是怎么办事的,不是说进城用了中原的路引就不会被人发现吗?
这时,像是下面的人查完了,一个个正在同玄衣男子禀告。听到没有可疑人,玄衣男子制止了身边男人的声音,对着几人边吩咐边抬头往二楼瞟:“查楼上,若真的没有就……”
突然,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这一眼,男人看到了一个深深刻在他印象里的面容,也就这一眼,上头的人便飞快扭身,跌撞着逃进了身后的屋内,砰一声关上房门。
祁牧安一时愣住,闪瞬之间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但下一刻,他的动作比他的头脑反应还要快,已经飞身跃起,踩踏着桌凳木板飞到了楼上。
勃律没看清下面的人,听到他们要往楼上查便想也不想地转身逃进了屋子。他在屋中惊慌失措地左看右看,心想自己应该藏到哪里才不被发现。
正紧张寻思的时候,他敏锐的听到隔着一个门板的屋外传来脚根落地的声音。他当即脸色大变,再也顾不得别的,抱起佩刀慌里慌张地直奔外敞的窗子。
勃律站在窗边往下瞥了一眼,觉得高度还行之后,就手脚并用开始往外面翻。
他边翻边在心里骂骂咧咧,把阿木尔和符燚拎出来骂了一个遍,又把必勒格骂了一个遍,觉得额尔敦塔娜是个女人,于是骂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换成把公主身边的商贾骂了一遍。
——该死的,他们找的这是什么破客栈!阿木尔和符燚怎得还不回来!
勃律一手抓着刀和裘衣,一手扶着顺着外沿往下跳。他脸色彻底黑下来,哪曾想自己还有这么狼狈的一天,若是换在以前,再多的人围上来都是一刀子就解决的事情,然而现在呢,自己只有逃跑的份。
祁牧安推开房门的时候,只看见了一角消失在窗外的衣边。他快步跑到窗前探头向下看,看到那人已经落到地上,朝着西边跑走了。
他抓住窗框,紧紧叩着木条,目不转睛地盯着跑远的身影,一阵恍惚。
不止脸像,就连背影也像……可若是他的话,根本不会选择这种方式逃跑,而是直接挥刀而上闯出去。
祁牧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闭了闭眼离开窗边。
——自己是思念入了魔,看谁都像他。
此时楼下的人也赶了上来,问他追不追。
祁牧安揉揉眉心,睁开后再次看眼窗外,低声说:“追!”一声令下,他带来的人立刻跑了出去,往西一路追人。
出了客栈跑出几步远,勃律仍不敢掉以轻心,脚下步子不停,头也不回的继续向前奔。
他拢着刀和衣服,一路穿过热闹喧嚣的大街,毫无头绪地凌乱跑着。然而上京城这么大,他莽撞的从客栈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跑到了哪里,也不知跑了多久,他心里想的全部都是怎样甩掉客栈里的那波人。
不久后,勃律渐渐的开始体力不支,连连喘气,只觉浑身发冷,脚下的步子迈得也愈发的缓慢。他刚要停下来休息片刻,也就在这时,从身边经过的万千缓慢的脚步声中,他听到了几道快速的步伐声正在向他而来。
勃律回头张望了一眼,从许多人里一眼瞧见了挂剑的身影。他急忙扭回头,大口喘气,握住刀的五指收了收,盘算着自己如今一刀子落下去能挥出多大的威力。
——真是一群紧追不舍的虫子!怎么从客栈里这么远闻着味儿都能找到他!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继续朝前跑,身上的裘衣在奔跑中耷拉下来,无法完全裹住身体,风一吹夹带着肌肤上原本的寒冷,刺得他直打颤。
他开始头晕,开始视线模糊。他心知自己不能再运气强撑着跑下去了,但他也不能被后面那群人抓到。
勃律艰难的撑着神经,穿过一个接一个的小摊,转眼看见一处偏僻的小道,他想也没想就闪身跑了进去。
这条道连着隔壁街,道上人极少,只能看到前面迎面走来的两位身影。勃律扶着墙停下,不住喘气,喘完了咳嗽,眼前的景象愈发朦胧,黑点一个个窜上来。
他往下咽了咽,晃晃脑袋,继续向前走。身后没再听到紧追的脚步声,这让他一霎那间放松了不少。然而随着松气,紧接而来的就是剧烈的眩晕感。
勃律身影摇晃,再也支撑不住,往前虚了两步,最终白着脸色直直地倒在地上。
同时,对面二人蓦然驻足脚根,惊愕地瞧着正好晕在他们身前的男子。元胤合上扇子,视线在人的脸上转了一个来回,吃惊道:“死了?”
“没死,晕过去了。”身边,容瑾昱俯身探过后说。
“这大街上的,怎么就晕过去了?”元胤为难地看着躺在脚尖处的人,“别是看我穿的不凡,找茬的吧?”
容瑾昱听他这么说,失笑道:“早跟你说过出来穿的别这么招摇……不过这人是真晕过去了。”
元胤扬眉,听到此拽着容瑾昱想走。
男人说:“你不发发你的善心,把他带回去?”
元胤不可思议地看着身边人,满脸不解:“我为何要管他?”
“攒功德啊。”容瑾昱说着,已经蹲下身去扶人了。
元胤拗不过他善心大发,只好帮着也去搀人,谁知这一手下去,碰到了冰凉。
“这人可真冷。”他搓搓手,掂着点衣袖再次去扶。把人完全扶起来后,元胤眼尖地看到了此人怀中抱着的一柄宝刀。
是草原刀。
他和容瑾昱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眼,蓦地勾唇笑了起来,甚觉有趣地把眼前昏迷的人儿打量了一遍,说:“看来今日我这功德,是非捡不可了。”
漆黑下,勃律昏迷间只觉身子浮了起来,就像飘在水中一样,但漂浮没多久就重新落了底,像是身上绑了千斤重的石头,让他怎么都起不了身。
等身上的重量消失后,他缓缓睁开眼睛,发现头顶不是耀眼的太阳,而是亮堂的屋顶。
——他这是回客栈了?
勃律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张望一圈,看到了宽敞的屋子,和周围摆放的安静精致的器皿和桌案木凳,这才从陌生的环境中得知自己并非回到了客栈。
他这是在哪?
勃律心里不由得升上来一股不安。他撑在床榻上的手猛然一缩,要去找逃跑时拿出来的刀。他在手边焦急地翻找着,结果一抬头,却看见自己的佩刀安安静静地躺在榻边的高案上。
勃律像是找到了依靠般松了口气,扯过裘衣罩好后,下地把刀挂在腰间,这才走出屋子。
屋外有一个大院子,静悄悄的。勃律站在屋门口看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棵古树下。
树下坐了两道身影,正在边喝茶水,边悠哉小声交谈着什么,离得稍些远,他听不太清。
其中面对屋门的男子浑身呈现出达官显贵相,身着金边白衣,衣摆上锈着金灿灿的纹样,被褶皱和石桌藏了一点,但还是能依稀辨认出是莲花瑞兽。而背对着他的人,则坐了一个青衣男子,较为朴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