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155)
他只觉耳鸣目眩,天旋地转,怔愣着一双无神的瞳孔瞪着大地,久久回不过神。
远处,可敦死生啕气的哭喊敲击着他的神经:“是你杀了我儿!我要你偿命!我要让你偿命!”
坐台上,阿隼腥红了眼眶,再次要往台下冲。他的殿下此刻孤零零的站在下面,竭尽全力杀了狼,却被大可汗一鞭子抽的重新染上了鲜血。
他揪得心疼,他为勃律感到不值。
这一刻,他体会到了勃律的绝望。
就如同他那时的一样。
阿隼快步朝着台下跑,却在下台阶的时候被阿木尔一手拽着激动拉扯的宝娜,一手拦了下来。
同一时刻,纳曼部的坐台上,其其格在看到小殿下被大可汗震怒鞭抽的刹那,睁圆了眼睛站起来,动身就要往下冲,可身形却被阿日彬一掌牢牢按在原地。
男人覆在她耳边轻声说:“公主,我们该回去了。”
“什么?”其其格大为不解。她把目光从小殿下身上抽回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男人:“阿日彬,那雅尔大会还未结束,我们要回哪去?”
“自然是回部族。”阿日彬飞快扫一眼台下,视线折回来后落在另一边,示意小公主去看。
“穆格勒出了这等事,大会定是举行不下去了,王打算立刻动身回族,免得引火烧身。”
其其格呆愣一刻,用力拔下阿日彬伏在自己肩头的手,摇摇头说:“不行,我们是穆格勒的盟族,况且小殿下现在身处困境,不能在这时候一走了之!”
阿日彬攥紧其其格,压声斥责:“公主,他现在自身难保,你掺合进去,是想拉纳曼部下水吗!”
其其格不可思议瞪着他。他们部和小殿下及特勤一脉相交甚好,她没想到这个人会说出这种不义的话。
就在二人争持的时候,下方再次传来一声催心的高喊:“报——”
“禀可汗!乌兰巴尔部来犯!昭仑泊沦陷了!”
第一百三十六章
犁堤乱了。
死狼还躺在地上,身下的血还在不断浸染草地,各部族人已经要争先恐后离开犁堤。
——昭仑泊能沦陷,乌兰巴尔部不日就会打到穆格勒,届时草原再次响起战角,战火会迅速蔓延各部。
在这种祭天神的日子里,身为草原人民的乌兰巴尔部竟然蔑视千百年来的信仰,接下来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犁堤里此刻一片混乱,各部人都在匆忙收拾行囊准备立刻回族。必勒格本来看到大殿下的尸骸被人抬到坐台下的时候还面色沉稳,就算大可汗调查大殿下的死因也查不到他的头上。然而延枭开嗓诬陷勃律的一霎那,他的面色就愈发深沉。
怎么算都没算到,二殿下有胆子在这时候耍丑戏,更是没算到犁堤里会有狼。
知晓大殿下死因的必勒格眉头紧蹙——他走时尸身还是完好的,自己也不清楚为何会被撕咬成如今的惨状。那身上的抓痕一看就清楚是被野兽刨开过的,而生长在草原的子民都知道,草原唯有狼群这般凶恶。
必勒格随着众人的脚步起身朝乌利瀚部的驻地走,边走边不断沉思——这狼是谁放到犁堤的?真的是勃律吗?又或者是阿鲁沁部的手笔,人死都不让其往生?
草原上只有勃律能驭狼,这头恶狼对其俯首的样子在场的都看得一清二楚。如若他没有补大殿下那一刀,或许就和所有人一样信了延枭的话,大殿下是勃律驱狼杀的。
人心可畏,人言可惧。他必勒格同人心暗算争斗了数十载,又怎会分辨不出。
那么延枭为何要拖勃律下水?是为了可汗之位吗?
这中间让必勒格感觉少了一个他一直以来忽视的地方,但他又想不明白终究忽略了哪里。
随行的三王妃已经安排人迅速收拾东西,赶在未时启程。乌恩一直跟在男子身后,见人已经回到驻地在帐前站了许久都不进去,他先瞥眼三王妃那边的情形,继而扭回头轻声在其身后开口唤道:“大人,三王妃已经吩咐下去未时启程,我们是回穆格勒部,还是乌利瀚部?”
必勒格这时才回神,偏首沉音对他说:“先回乌利瀚。”说罢,他掀帘抬脚踏进帐。
再出来的时候,帷帐里该收拾的地方已经空了,族人在外用绳子拴在帷帐的支柱上,四面用力一拉,帷帐便倒塌在地。
必勒格快步向着马厩的地方走,上了马打算先行一步回部族,没料到出了犁堤看到了纳曼部的人正快脚朝自己部族的方位回。
他正要收回视线,然而目光掠及前面处一顿,滞了下来。
他看到纳曼部的那位公主和一配弯刀的男子同骑一匹马,公主被揽在男人怀中,一副仿佛昏迷的样子,了无生息地垂着手。
必勒格眯了眯眼,再盯了须臾,不再多管,带着乌恩掉头往乌利瀚部的方向策马狂驰。
穆格勒部的驻地里充斥着嘈杂和不安,族人奔来跑去,匆忙收拾着行囊,脸上除却慌张只剩下战火将席的恐惧。
一夜之间,穆格勒在草原上就变得岌岌可危。
乌兰巴尔部都要打到家门口了,舒利可汗震怒之下也顾不得再调查大殿下的死因,任凭可敦抱着面目全非的尸体哭喊哀号。
大可汗为草原、为穆格勒征战了一辈子,自认穆格勒才是草原的统领者,他才是草原所谓的“皇帝”,以后更是会入主中原。到头来乌兰巴尔却想截胡穆格勒积淀在草原的权力,简直痴人说梦。
至于弃子,死了就死了,他还有子能为己所有,能为他绵延穆格勒的辉煌。
勃律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帐,他已经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帐中两刻时了。宝娜他们虽然担忧小殿下,但回族在即,他们还要吩咐收拾许多事情,根本无暇进帐安抚。
帐外是慌乱的脚步声、族人焦灼的呼喊,一步步一声声均准确无误地踏在帐中人的神经和心跳上。帐内是无边的寂静,就好似坐落着一滩死水,静到连呼吸都听不见。
阿隼进来时只觉血脉凝固,他有一瞬间觉得就算自己整个身子坠入这潭死寂的池水中,也不会掀起任何波涛。
勃律把自己完全锁进了潭底,任由冰冷和孤寂包裹自己。他蜷缩在床榻上,埋着面孔,宛如小兽自保一般,一动不动躺在上面。
阿隼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转过头就看到这一幕。
他心房颤了颤,最终迈开艰难的步子,一步一步沉重地向着床榻走去。男子定在榻边,看着榻上人身上凌乱不堪的衣衫,和露在布衫外面沁着血珠的伤痕,缓缓蹲下身,动了动嘴唇,哑音道:“怎么不上药?”
榻上人没动,好似没听见。
阿隼轻轻合上嘴,指尖微颤,伸到他脸和胳膊之间的缝隙,去摸深埋在身下的脸颊。
他的指度很轻很柔,贴着冰凉的肌肤,将勃律的脸从阴暗处捞了出来。然而将把人从榻上微扶起来,望进勃律无神的眸中的那一刻,阿隼倏尔睁大双眼,呼吸紊乱。
——他眼中一直以来都肆意洒脱的小狼,如今失去了一生中的高傲,失去了眼中的期许,被拔了利爪和狼齿,开始层层衰败。
他呼吸发紧,眼眶微红。他心疼眼前人,想将人立刻拉进双臂里紧紧叩在怀中,给予他依靠。
他这时一度产生了要带人去中原的念头。去不了大庆就去东越,再不济北漠南漠……天下之大,总有他们容处的地方。
阿隼呼吸微颤。他轻手抚过勃律蹭红冒血珠的耳廓,抚过他擦伤的脸颊,最后落在他身上穿的这件生辰的新衣裳。
衣裳很好看,是他亲自给勃律挑选的,然而此刻却被狼爪抓烂了,被鞭子抽脏了。
勃律死气沉沉地望了他良久,就好似灵魂已经在深渊里放弃了挣扎。最后是阿隼抚上他的后脖颈,轻抚着让他垂头,让他用额头重重靠在了男人的胸膛上。
阿隼还是抱住了他,严密地环住身前人,将其紧紧锢在怀里。
他有力的心脏“砰、砰”地撞击着胸腔上,一声接着一声震在勃律的耳侧,像是在安慰他,也像是在向他允诺,他的身边还有这样一位永远不会抛弃他、不会背叛他的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