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224)
察觉到榻上的人醒了,勃律扭回头,先是望进祁牧安道不清情绪的眸中怔了须臾,随后眼睛慢慢瞪着他。
祁牧安问:“你有没有事?”
勃律没好气道:“我能有什么事。”
当时他太着急,运了点气,不多,但一阵吸气上来全身确实有蚀骨地疼,不过没多久就和升起来的寒气一起散了,许是这几日持续施针喝药的缘故。
“对不起……”祁牧安叹喟,气息微弱。
他眼里有心疼,有歉意,有自责,也有勃律违心不想看出的意味。
这一声“对不起”,叫勃律有些恍惚,一时间不知他在对哪件事说对不起。
勃律默然片刻,敛下眸,说:“你这辈子确实挺对不起我的。”
祁牧安忽地不敢去握勃律的手。
他慌张道:“再见到你,我就发誓以后一定要倾我后半生护好你……可是今日我却先受伤了,还连累你……”
“闭上嘴吧,我好得很,亏得你找的那什么太医,现在运气后的后作用可比之前轻多了。”勃律抬帘瞧他,“我现在可比你精神。”
祁牧安无声笑了笑,感觉手背上的热源要离开,贪心地反手抓住,在勃律怪异地眼神下谨慎问道:“你今日是不是……吓坏了?”
勃律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拉下脸承认这句话,不过也没抽开手。他倔强别开头,去端一旁的碗碟,撇开话头:“幸好你命大,这一拳错了半分,不然阿古达木这一拳,怎么说也要你半条命。”
他把碗递到祁牧安面前:“醒了,就先喝点粥吧。”
祁牧安观察了一息青年躲避的眼神,了然,笑着接过来。
勃律现在心里设了屏障,再不是当年草原上那个恣意的少年郎了。但他依旧能从勃律身上感觉到对自己的在意,这就已经很知足了。
喝过粥后,勃律对他说:“你再睡会吧。”
“你呢?”祁牧安急急叫出来,但很快就补充道:“这榻现在可是你的,我可睡不安稳。”
勃律哼着,去灭榻边高几上的烛火:“放心,我要倦了,一定先把你踢醒,让你滚下来。”
祁牧安听后,止不住地闷声笑。
勃律要起身把手从他掌心抽出,祁牧安才感觉温度离了一点,就加了力度握紧,不让勃律离开。
男人恳求道:“你再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勃律盯了他须臾,叹口气,坐了回来,偏过头淡道:“睡吧,我不走。”
渐渐的,勃律听出榻上人的气息回归安稳。等他完全睡着了,勃律小心翼翼把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蹲在榻前凝了会儿,才起身出去。
出门前他不忘把桌子上的手炉捧在手里,钻取着炉中的热意,心事重重地走下石阶。
容瑾昱不知何时进的府,正迎面向他走来。勃律闻声停驻,不虞地看着他。
离近了,容瑾昱看了眼屋子,问他:“祁牧安如何了?”
“好得很,吃得香睡得香。”勃律淡漠说。
容瑾昱笑一声,不太明白这青年的呛意,接着说了一句:“牢里的人要见你。”
勃律顿了一下,冷声说:“不见。”
“他不是你的族人吗?今日听你的语气你们认识。”容瑾昱说,“当真不见一下?”
“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磨磨唧唧?我和他一点瓜葛都没有,说了不见就不见。我只抓人,审人是你们的事儿。”勃律敛眉。
容瑾昱点头,说了声“行”。
勃律见他没有离开的打算,不耐烦地问:“你还打算在这里多久?”
容瑾昱一愣,再次笑出声。面前的人儿像是在圈领地似的,急着赶人。
“我有要事找祁牧安。”
“他睡了,你等明日的吧。”勃律打了个哈欠,“记得明日巳时之后再来,别扰到我。”
见对方不让步,容瑾昱只好作罢。
勃律在容瑾昱转身要走时蓦然吐出一句,提醒道:“告诉皇帝,让他把人看牢了。”
男人回身看他,思索片响道:“小王子放心。”
人走后,勃律在院子里漫无头绪地转了几圈,最后坐回屋前的石阶上。
自打看到阿古达木出现在东越,他就始终稍微恍惚。
一个人静静坐了许久,也或许没多久,一阵脚步声把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有一人来到他身边,把一碗热腾腾的东西递到他鼻下。
“把药喝了。”
“不喝。”
必勒格道:“爱喝不喝,死了正好。”他把碗搁到勃律身边,就没了下文。
勃律坐了会儿,心情甚是烦闷。他瞥眼身旁还冒着热气的汤药,想到身子后面屋里的人儿,抿起嘴,到底还是端过来仰脖,一口气灌进去。
喝完,他把碗扔回身边:“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然而必勒格并没有走。他站在青年身侧望了望今夜的满月,忽然开口:
“勃律,你其实还是在意穆格勒的,不然这次你不会帮东越皇。”
勃律埋在膝上的神情一顿,浑身僵住。
男人继而道:“嘴上硬得很,自己打算就这样哪日一死了之,实际你比任何人都牵挂穆格勒,牵挂你身边的人。”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么心软。”
“怎么,阿古达木就嚷嚷几句,你就伤心了?”
必勒格这人就是这么可怕,旁人看不透他,他却能一眼看透旁人。
勃律盯着地上的影子沉默良久,蓦然轻声问道:“必勒格,我好像一直没有问过你,你恨穆格勒吗?”
必勒格感到可笑:“我为什么要恨?”
勃律抿抿嘴:“是穆格勒抛弃了你,不然以你之能,你不一定会屈居于此,你在草原上的地位和威望,甚至有可能高过父汗。”
男人轻嗤:“你是在用我比较你惨不惨吗?”
勃律不说话了。
必勒格站了会儿,拾起碗要走:“你解了毒,就留在中原吧,别回去了。”
勃律怔愣过后,讶然看向他。
必勒格说:“穆格勒早就不再是那个延绵百年、和睦百年的穆格勒了,现在的草原也不是你记忆中的草原。”
勃律略微着急地伸手往他旁边蹭了蹭:“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
“各部都很动荡,哈尔巴拉和延枭一直在压迫他们,草原上迟早还会再有一战,一个决定谁统领整片草原的战役。”必勒格居高临下望他,紧接着视线从身后的屋门扫过。
“这人对你挺好的,你留在这里,有他在,会比在草原更快乐。”
“当年的事我从他们嘴里多少知道点,这人把愧疚埋在心底,不然硕大的府上不会任你指哪走哪,更不会把他命都交到你手上任你计行。他这是在弥补你,但他也是真的在乎你。”
勃律嘲讽:“当年的事你又清楚多少,别在这自以为是。别以为你是我兄长我就不敢骂你。”
必勒格不怕他的虚言,冷嘲:“当年?你被贬去昭仑泊,还不是成天溜回来,最后还被舒利抓到降了罪剥了权。你溜回来,就是找他的吧?”
招呼不打一声就被人掀开往事,勃律气着重新把头埋进膝中:“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听着勃律的气急败坏,必勒格难得笑出声。
“好好想想吧。我说过,你不应该死,也不能死。”
必勒格端着碗离开,不多时也离开了将军府。
勃律一直裹着毛大氅坐在石阶上一动不动。
他一动,他就忍不住去想。可他不敢想,也不想去想。
必勒格说得对,他早就做好了哪天悄无声息就死了的打算,他已经不认为这世上有奇法能解了他身上的奇毒。
这些年的消极自卑一点点侵蚀着他,他如今这样就算解了毒,武功废了多年,还是拿不了刀,他还是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