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180)
他静了一息,慢慢撑着手臂坐起身。晚霞于他的头顶即将没入天涯,残存的余晖刚好照到他沾了泥土和血的脸上。他略略偏头想躲避日光,可这一扭,刚好让光线错开他的面孔,照射到他的脚边。
一道晃眼的光芒刺得阿隼睁不开眼。他闭了闭双目,微眯着双眸去瞧脚边的东西。
草地上落着一块似石非石的物什,在光亮下折射出刺目的光芒。他偏了偏身子挡住背后来的光线,凑近了去瞧。
这一眼,叫他浑身血液僵固。
地上是一块他十分熟悉的东西,是被人日日扣在腰间的狼符,是他心上人引以为豪的骄傲。而如今这块代表了狼师昔日光辉的狼符,被裹着血破了角,随手扔在地上,躺在血泊中、
阿隼慌慌张张地捡起来,抓在手里搓了搓,把血擦掉仔细去看上面的雕着的狼头,确实是勃律腰间的那块狼符无疑,只不过他上面划裂了刀痕,耳朵也断掉了一边,像是被刀子残毁了。
阿隼抓着狼符四处张望,他不明白为何狼符会从勃律身上掉下来落在战场上。他忍不住想,若是狼符在这,勃律是不是也在这?
他起来去翻狼符附近的尸体,然而才翻到第二具,阿隼的动作就停了下来。
他手下的尸骸没了头颅,血淋淋的糊满了身下整片草地。身上的兵甲残破不堪,被刀子划开了一道道痕迹,每一刀下去都委实狠厉,有点门路的人就能看出,这些刀子一刀接着一刀砍到相同的位置,破了甲露出血肉,流出来的鲜血把银甲染的血红。
尸体的双手已经辨不出原本的皮肉,但手边凌落着一把浸了血的宝刀,在无声象征着身份。
阿隼睁大双眼,猛然捂上口鼻,手脚蹬蹭着草地惊慌往后撤。他满眼惊恐和绝望,胃里作呕翻涌。他蓦然匍匐在草地上,头撞在地上,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他极力忍耐,声音仍旧泄出来呜咽。他抓着狼符的手叩在胸前的衣衫上,五指成爪带着布衫抠进皮肉中,狠狠抓着,狠狠陷着,声音逐渐变成嚎啕。
他崩溃在地,心中刺痛,宛如暴雨一遍遍冲刷着千疮百孔。他颤着心脾,大口大口吸着冷气,极力摆脱窒息的晕厥感,泪水一滴滴重重砸在草地上。
空旷的四方回荡着他的撕心裂肺,他的悲怆和心如刀绞的痛苦。
他在草原上失去了他的狼主,他把他的狼主丢了。
阿木尔的脚步在离阿隼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的视线在其身边绕了一圈,最终牢牢锁在一旁的尸骸上。勃律的兵甲他再熟悉不过,手边的刀子也是他看了十几年的刀,然而此刻均了无生命的躺在那里。
阿木尔舔了舔干燥的唇瓣,头埋下去,泣不成声。
黄昏的日光渐渐地落了下去,它把阿隼趴伏的身影镀上一圈金边后,就毫无留恋的沉入地底。
他缓缓直起腰背,失魂落魄地坐了许久。手上的狼符因为攥得太紧的缘故,边角把他的手心磨出血口,温热的血液再次包上符令。
他双目失焦,一动不动地坐到黑夜降临,坐到月亮升上头顶。晚风吹过,冷冰冰的身子好像更僵硬了。
阿木尔把那具尸体连同刀子一起带走了,临走前好像和他说了什么,但他一个字都没听见。
阿隼抬头看了看温润的月光,无神端详了许久,方才踉跄着站起身。第一次起身没起来,第二次才摇晃着站直在夜色下。
他一步步往回走,马来时累死了,他就徒步走到了穆格勒。
族里漆黑一片,寂静沉沉,没有一点人息。他踏进狼师的主帐,点燃了一只烛火,随后独自坐在榻前,直至到天亮都没再动过。
他离开穆格勒的时候带走了两样东西,徒步继续向着来时的方向去。不知走了多久,不知金乌升起落下多少次,亦不知玉盘升起落下多少次。
阿隼好像走了许久许久,才终于停了下来。他遥遥向前望着,在这里可以依稀瞧见小叶铁铊部的轮廓。但他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偏过头,望向右手方。
那边,是东越的方向。小叶铁铊部是草原上离东越边境最近的部族,从这里往南再走一段距离,他或许就能看见东越的边境城了。
那座城叫什么来着?
阿隼低垂下头,他想不起来那座城的名字。
他收紧五指,没有朝小叶铁铊部的方向走,而是转身向着南面东越的边境小城而去。
草原的风刺骨,呼啸在天地之间,撕扯着他吞噬着他。
他离开了这片无垠,也彻底失去了这片无垠。他手心抓着的苗火,曾以为能为自己燃亮一生,自己能呵护一生,可奈何终究还是断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应该是被吊着拖了一路。
头脑晕晕沉沉,他总想就这样睡过去,可身上的刀伤疼的厉害,伤口和草地之间的摩擦疼痛难忍,身下好像流淌了一条血河,湿了长长的草地。
他不知被拖了多久,浑浑噩噩间,觉得身体停了下来。还没感受半刻的安静,他就被人如物什般丢到了一处地方,同时耳边到处都是说话声嘈杂声,可他却一个字眼都听不清。
过了会儿,有人来到了他的身边。他明显感觉手边有人,头顶暗沉下一块阴影。那人在他耳边笑,笑着笑着突然抓着他的手腕把他提起来,强行掰开嘴喂了碗苦涩的汤汁,呛得他连连咳嗽。
一碗灌下去,他更是没力气睁眼,就这样被人撂在地上昏了过去。
勃律再次醒来,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又是身在何时。他只觉得浑身冰凉,手脚无力,体内有一股气在上下乱窜,仿佛是想突破屏障窜出体内,折磨的他冷汗涔涔。
太疼了,内外都疼的他浑身颤抖。
勃律十指抓紧草根,喘息不止。豆大的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滴,一颗颗砸在草地上,很快湿了一大片。
“醒了?”
身旁传来一声低笑,紧接着,他觉背上抚上了一根手指,一直在他肩胛骨的位置打转。
不知是不是他手的缘故,勃律突然觉得肌肤上有万千虫子在啃食,不仅啃着皮肉,还啃着内脏,啃着他的神经,让他疼的受不住凄叫。
“疼吗?”哈尔巴拉笑起来,“还有一碗呢,别急啊。”他按在勃律背脊上的手移到头发上,用力扯着将其拽起来跪于地上。他从身旁人托的食案上端起一碗黑乎乎的药汁,掐着勃律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把碗沿怼到唇齿之间,逼着仰灌了进去。
勃律没有半点力气能推开哈尔巴拉,他被迫仰着脖子被灌了一大口药汁,呛到喉管时又痛苦的咳出来些,顺着嘴角流下来。
一碗见底,哈尔巴拉随手把碗碟扔回食案上,手指刚离开掐着的肌肤,勃律就一拳朝着他挥了过去。
怎料哈尔巴拉轻而易举地就制止了他的动作,反倒勃律看着自己的手,眼中难掩惊愕。
他全身软绵绵的,挥出去的招式宛如清风云烟,一点作用都没有。
勃律眼底猩红,白着面孔朝哈尔巴拉怒吼:“你给我喝的什么!”
“自然是好东西。”哈尔巴拉把手指重新贴在勃律的脸上,将指肚上方才沾上的药汤蹭回去。
他离近了勃律几分,续道:“是一种能让你再也拎不了刀的毒。这种毒会让你迅速变得比废物还要废物,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再凝固你所有的血脉。”
“你说神不神奇?”哈尔巴拉大笑,“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这么快死的,我可舍不得你哪天突然死在我身下。总归要玩个五年十年,消了我这十几年对你的朝思暮想。”
“你个疯子!”勃律往前一趴,伸手想去抓哈尔巴拉的脖子,奈何手臂刚扬起来就无力垂了下去。他现在身体里烫的仿若燃烧般融化,然而火势正旺时却突然冷凝下来,竟是一瞬间冷的他四肢僵硬,如坠千层冰窖。
明明还没有进入深冬,他此刻却觉得肌肤上覆了一层冰。
哈尔巴拉觉得有趣,蹲在地上笑着看了会儿勃律难耐的模样,过后才站起来,冲身后人说:“杀了他吧,他已经没用了。”
这时,勃律才看到就在不远处,站着一个白衣白发的男子。男子身上有着妖娆的纹路,双目被白绢所覆,浑身上下脆弱又几近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