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32)
阿隼咽了咽,越顶着那道视线越不自在,竟是头一遭在一个女人身上寻到了理屈词穷。
勃律歪头瞧着他们二人,再寻味下宝娜的神态,眼尾一抽,心底有了大概。
他咳嗽两嗓,也窜出一丝窘态,开口将宝娜的视线拽了回来。他谴责道:“进来怎么也不通传一声,教你的规矩都野没了?”
宝娜撇撇嘴,有些不情愿。
勃律好言道:“还不长记性?若是我和人正商讨着要事,你这般莽撞是要领罚的。”
“符燚和阿木尔都去忙了,今夜也没旁人再来找殿下啊。”宝娜又瞟了眼阿隼,“宝娜是殿下身边的侍女,怎么也比他更有理由踏进主帐吧。”
矛头又扯回他身上,叫阿隼怎么站都不是个滋味。
勃律顺着她目光也瞅眼阿隼,头疼起来。他扯开话题,随手拎过药瓶:“谁让你送药来的?”
“阿木尔。”宝娜垂下目光,“他说殿下脸上有伤,不知身上有没有,怕您忍着,让我赶紧来看看。”
“就一道,小伤而已。”勃律盘腿而坐,姿态洒脱,随意拾起铜镜照了照自己面上那条被箭划过的口子。
宝娜不相信:“殿下,您快叫宝娜瞧瞧身上,当真没有伤了?”
“当真当真。”勃律拗不过她,只得亲手解开腰封衣带,毫不避讳这帐中还有一男一女。
阿隼一愣,热血蹭地窜到面上,想从少年身上移开目光,可奇怪地是自己的眼睛就像是黏在了他身上一样,无论自己如何撼动内心都挪不开半分。
燥热的帐内腾着炭火,也撺掇着男子的耳根。随着衣衫半褪,少年精壮的身体裸露在空中,入目进他的眼中。
阿隼惊讶,少年的胸膛没有想象中的无暇,竟是有着一道略长的刀疤,斜斜撇在他的眼中。这道疤痕似乎并不久远,也并不崭新。
他皱眉,忍不住去想——这是什么时候伤的?
然而随着宽衣解带掉出来一个破烂的香囊,香囊坠在榻椅面上引起了宝娜的注意。她刚要将东西捡起来,勃律快她一手先握在了掌心。
女子好奇道:“殿下,这到底是什么啊?”
“香囊。”勃律挑眉笑看她。
阿隼闻声回神,不解地问他:“殿下怎么还留着这个东西?”
勃律思忖一瞬:“怎么?有了我送的香囊,就喜新厌旧了?”
“没有……”这话一出,阿隼又觉得不对,赶忙改口:“这东西已经坏了,既然坏了殿下也不必留着了。”
“我喜欢。”勃律扬了扬头,阿隼瞧在眼底倒显得挑衅。
他叹息——罢了罢了,他若喜欢就叫他拿着吧。阿隼碰到了自己腰间的那枚新得香囊,复又抬头问他:“殿下不将送我的香囊要回去?”
勃律怪异地看他:“你这人真奇怪,送出去的东西哪还有再要回来的道理。”
阿隼凝噎,试探着问:“那我说的话……”
“你说什么了?”勃律茫然看向他。
男子这回彻底地噎住。马背上的话他鼓足了勇气道出口,向少年解释了一遍,敢情对方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宝娜狐疑地瞟着他俩,一头雾水。她仔仔细细将勃律身上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新的伤痕,这才帮他穿好衣衫。
“你看,我都说了没有受伤,你就是不信。”
宝娜闷闷不乐地盯着他面颊的血痕,拿过一瓶药凑了上去:“这药抹了不会留疤,殿下快把脸上的伤上了药,留疤就不好看了。”
“堂堂男儿郎,留点疤不打紧。”嘴上虽然这样说,但他还是乖乖凑上脸让宝娜将药抹上。自己抹完了,又拽过阿隼,指着他脸上那道说:“给他也抹点。”
于是宝娜心不甘情不愿的,将药膏糊在了阿隼的脸上。
第三十六章
这一晚的京城,只有火光,没有人息。家家户户紧闭窗门,就连往日里夜夜笙歌的乐坊妓楼也传不出半点声响。
京城里谁人都知,却谁人也不说——老王爷的义子在太子麾下领兵征战,十五载上战场,十七载大胜东越功名赫赫,从此威信一度压过当朝太子,手上的兵马重权也宛如涛涛一涌入怀,借势为太子做了诸多不清不明的事。怎料老王爷薨后,在二十一载却被那头戴珠冠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蟒袍亲手推下了辉煌台。
而这一夜的火光,便是为他而起,也因他而熄。
宫内禁军已团团围住了昌王府,四爪蟒袍的男子踏进府内,缓步来到未及逃脱、被押在院落之人的旁边。他手中握着明黄的谕旨,刺入男子的双眸。
他似悲哀,又似惋惜地叹唤着地上那人的名字。
“小安啊。”
男子蓦然抬头,紧紧盯着那卷明黄,眸中尽是凄凉和悲痛。他哑音开口:“这究竟是陛下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这已经不重要了,小安。”蟒袍缓缓屈身,不顾尊卑蹲在他的面前,一寸一寸替他卷开了谕旨。
——昌王义子,拢重兵,疑存谋逆之心。如今收兵权,暂囚王府,待查明。
没了兵权的将军,空有昌王义子的头衔,又被冠上谋逆之罪,虽为大庆鞠躬尽瘁数载,可就算查明真相后今日不死,改日随手再安个罪名便也能让他永远走不出京城。
帝王家疑心最重,宁可错杀也不可放过。而眼前这个慕了一整个儿时,又敬了十几载的人,竟是想要他的命。
男子转过目光,环视了一片院落。这里,曾经是二人一齐论剑长大的地方,此刻却成了遥不可及。
“小安,兵权于你太过沉重,失了也好。”
“如今说我握权繁多,这一切还不是殿下给予的?”男人苦笑,“我自知为大庆征战数载,威名赫赫。你们说我笼络了无数人的心,到底是威胁到了陛下,还是阻了你的道?无论哪一个,我都必死无疑。”
蟒袍薄怒:“你信孤,孤不会让你死。你接旨,孤便领你进东宫。从此以后,再没有昌王义子,只有孤的牧安。你就在孤身边,哪也不去。”
男子猛然望进他的瞳中,痛心入骨:“你是要把我生生世世囚在那暗无天日里?还是打算等我沉沦,再杀了我?”
“小安!”他气急败坏,“你就这般不信孤吗?”
男子凝噎,一腔凄痛。他瞧着面前的贵人,一霎那陌生至极,仿佛儿时的欢笑都是一场梦。
这时,杀声响彻耳畔,府外竟是打了起来。蟒袍立即起身,大声呵斥:“外头怎么回事!”
“回禀殿下,是昌王府的人杀进来了!”
下一刻,男人感觉被压制的双臂倏然轻松,回头一看,竟是副将飞身跃进府内,两步到了他的身旁,将人扶了起来。
“将军快走!”
蟒袍想去拽男人的胳膊,却被一剑逼得后退,眼睁睁瞧着人被救走。他庞然大怒,当下撕毁谕旨摔在地上,厉声下令:“陛下有诏——今昌王义子坐实谋逆之举,杀无赦!”
男人被副将与诸多将士护着一路杀出昌王府,鲜血零落滴进地砖,漾出一朵朵血莲。厮杀响彻耳畔,似是身后有人倒下。他想回头去看,想去看追随自己征战多年的部下还有没有伴在身侧护着他,但入目的只有血光,映着当晚的月色朦胧住双眼。
他们一路未停,跑过两个街角拐入一条小巷,巷中早已备好了马匹,四下均是等候他的亲信和部下。
“将军快上马!出了城北上,属下们会一直护送您到边关!”
“从此,将军莫要再回京城,莫要再回大庆!”
“你们呢?”他焦急地一遍遍问,“你们呢!”
“将军于属下们有恩,属下们拼死也要保护将军。将军放心,若弟兄们还有命活着,定会去寻将军。”
马蹄有力的在京城道上奔走,驮着他快速穿梭在街巷中。身后是追来的禁军,而扭头一望,不远处高耸入云霄的火光炸进他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