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7)
三个呼吸后,阿隼发觉身侧静得出奇。他侧眸瞧过去,只见勃律已然收了笑意,正慵懒的站在一旁盯着他。
浑身失了笑的小殿下有点骇人。阿隼抿了抿唇,思考了一瞬,重新倒了一碗水直直递了过去。
勃律没接,眼眸向他手中一扫:“你胆子未免太大了些……怎么,才过了一晚,今日就不为困于穆格勒部恼恨了?不是活得相当好?怎还记着尊着我?”
“你就不怕……我一气之下把你杀了?”
阿隼向前端着碗的胳膊稳稳当当的横在半空,始终没有落下。他抿抿唇,肯定地否认:“你现在不会杀我。”
“哦?为何?”勃律换了个姿势,将头歪枕在帷帐的木柱上。
阿隼的目光从他犀利的眼神下闪了闪,躲到了一旁:“你既然救了我,定是想从我身上捞些什么——是关于中原的情报,还是我能为你所用,是也不是?”
勃律听后惊讶的挑起眉毛。
说到底,身在草原的勃律,当真不是什么善人。他救阿隼无非有两点,一点是对他起了一时的兴趣,毕竟眼前这个中原人身上一股子不屈的毅劲儿,反倒眼中却是弥漫着对这世间的淡薄和无望,是他这些年从未见到的。而另一方面,他直觉所言这人与所抓获的其他普遍平民百姓大不相同,多半是达官贵族家跑出来的小崽子,所以他确实想从这人身上捞到一点关于中原的情报,这才好生养在身边。
不过眼前这个中原人破有能耐,一晚就摸透了他的心思。如此看来,此人放在中原,定不是什么平凡人家,保不准就是捞到了一个和中原朝廷有关的羊羔。
少年良久没个回话,阿隼当他心虚,于是便步步紧逼:“我在问你——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勃律接过阿隼手上的碗,扬头将里面的水灌得一干二净:“阿隼,你要知道,我是个惜才的主,可我脾气不是一直都这么好的。我允你留在我主帐,可不是让你恃宠而骄来质问我的。”
“我部如今正是志气大涨之时,寒冷的冬日都未阻挠我们与乌兰巴尔部战况的胜果,我又何必从一个奴隶口中去打探中原的情报由此以击中原?”
少年将碗塞回阿隼的手中,蹭过他的肩膀直径走到榻上仰面躺下。他双臂交叉枕于头后,对阿隼毫无防备的露出脖颈,闭上眼睛。
他继而懒惰道:“我部从未怕过中原。你现在身在我部,出去不是被延枭宰了,就是在雪夜中冻死。何不老老实实待在这仔细思考一下如何在半夜将我击杀?这样你或许能多一点逃离这里的机会。”
话落,帐内一片寂静。除却两道交杂的呼吸声,再没有多余的声响。
阿隼站在原地,盯着榻上那道身影足足半炷香的时间。他听到气息逐渐转而悠长,才轻轻搁下手中的水碗。
阿隼沉下目光,想到了什么,骤然抬脚朝勃律的方向走去。五步后,他定在了少年安然的身形旁,离勃律仅有一臂之遥。
此刻,他若是将一柄锋利的匕首亦或是一根尖锐的利器刺入少年的心脏,必死无疑。帷帐四周又没有其他人,跟在勃律身边的那些人此时都不在这里。以他的身手,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能从这里逃走。
逃出去之后呢?
他并不知道其余那些被勃律救回来的人被关在哪里,所以他救不走他们。
那他一个人逃出去要做些什么呢?再一次在茫茫又硕大的草原上漫无目的地前行,随时警惕穆格勒的追杀?还是返回中原,继续替原本的主子做明知丧尽天良的事儿?
阿隼越来越僵硬的身体猛然间绷直,下一瞬骤然松了下来,就好似泄了气一样。
自从他从安逸之地逃出来,就没有再逃回去的打算——至少这辈子没有。
他就这样一直死气沉沉地站在勃律的身边,双眸中掩在深处的情绪不断翻滚,一层层晦暗。这时候的他,就好像溺水的孤鹰,在死寂和昏沉中反复挣扎,又反复颠荡。
第十一章
宝娜掀开帐帘踏进来时,一眼就瞅到了笔直地站在勃律榻前的阿隼。男人高挺的背脊挡住了日光,暗沉的阴影将暖榻笼罩的严严实实。目光再一转,只见陪伴了十几年的少年正安静的躺在毛毯上,仿佛失了生气。
她顿住身形,瞳孔骤然放大,一颗心“咚咚咚”地猛烈敲了起来,直立的男子的背影在她眼中刹然间成了一把害人的刀刃。
“你在干什么!?”
这道声音夹杂着惊恐和强忍的镇定传进耳中,让阿隼不由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头,身后便紧接着传来一道急促的脚步声。
“我问你在干什么!”宝娜飞快上前推开阿隼的身子,焦急的去看仰面在榻上的少年。
随着莫大的动静,勃律只是难掩地蹙了蹙眉。英气迸发的面容渐渐搅在一起,仿佛是被梦魇住了,迟迟不见转醒。
见小殿下安然无恙,只是熟睡在毯上,宝娜心中这才宛如巨石落地,沉了一口气。她乜斜着阿隼良久,敌意颇深。最后,还是轻声开了口:“殿下昨夜一夜未眠,你别在这扰他。跟我出来,符燚交代你有事要做。”
离开前,宝娜替勃律点上了一株安神草,这才放心的离开帷帐。阿隼犹豫了一下,又不自禁瞟了眼帐内的人影,一息后,他才转身顺从地跟在宝娜后面,掀开布帘走了出去。
外面的风雪已经停了,朦胧的日光穿过远处高耸的山脉,最后落进穆格勒的土地上,将地上的雪粒照亮,泛起点点晶光,耀眼极了。
这是在中原看不到的景象。
主帐外不远处停驻着一辆装满木炭的推车。宝娜领着身后的男人踏步过去,随手将车上遮盖的帘布掀开示意让阿隼瞧一眼,之后道:“这些是要分到各个帐内的炭火。符燚说了,若你从狼圈回来便将这车挨帐发下去,每帐只发三枚,万不可多发或少发。”
阿隼抬头向四周晃了一圈:“我知道了,从哪开始?”
“塔娜姑姑的孩子最近染了风寒,新发的炭火需要及时送过去,就从那里开始吧。”宝娜指向百步开外的一间小帐。
阿隼一顿,扭头顺着方向看了一眼,想了想还是问道:“为何不先从殿下帐内分起?”
“殿下这里以女人和孩子为重,这是殿下亲下的命令。”女子收了手后,死死盯住身侧的男人,咬牙警告他:“你千万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你的命是殿下救回来的,我认为你应该好好报答他。”
尽管日光不那么艳足,但光亮耀在白皑上还是灼疼了阿隼的眼睛。他望着宝娜折身返回勃律帐内的身影,张了张嘴,始终没吐出来一句话。
待金乌落进穆勒河底的傍晚,阿隼才勉强分发完车内的炭火。剩下的几枚是主帐和议事帐的。他拍了拍双手沾上的炭灰,寻思了片刻,还是将车先驻在了主帐外。
帐内的炭火早就熄灭殆尽,阿隼进来将手上的几块添置进去重新点燃,不久周身便再次暖和了起来。
帐内早已没了勃律的踪影,榻垫冰凉一片,看来人已经离开半响了。
于是他转身出去,打算将剩下的朝议事帐送去。推车吱吱呀呀的碾压在雪地上,留下了一道深印子,和他的脚步相互交叠,一路从主帐蜿蜒而来。
还没离近,阿隼发现议事帐亮着灯火,十分通明,里面还有两道身影反复交叠。待再近一些,便能听到一些里面的声响。
一道声音他不认识,另一道却已然熟悉。
——是勃律。
虽然听不清楚双方都讲了些什么,但隐约着了点语调,似乎是在讨论一件重要的事情,以致帐内气氛极其严肃。
阿隼开始犹豫,他站在帐外,不知道此刻自己应不应该进去。若是里面当真在商讨要事,依照如今的局面来看,十有八九是和中原有关。他毕竟是个中原人,对家国相关的情报消息是刻在骨子里的敏感,所以此刻他对里面的对话十分好奇。
是在说大庆,还是在说东越?要打仗了吗?怎么打?和谁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