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427)
——小叶铁铊部应许是这次战争中殃及最小的一个部族了。
额尔敦塔娜恰好在不远处和他人愉悦交谈,目光波及这边瞧见了祁牧安的身影,之后便三言两语同对方结束闲聊,转身向着这边走来。
待走近了,两人互相拜了礼节。
“公主。”祁牧安打着招呼问,“殿下呢?”
额尔敦塔娜含笑道:“小殿下应是去河边了。”她指了一个方向,继而又转回身打量了眼祁牧安,询问:“你的伤势如何了?”
祁牧安笑说:“劳公主挂心,好多了。”
“那便好。”额尔敦塔娜轻松的开玩笑道,“不然那位神医可就又要闹上几天了。”
他们是五天前回到的小叶铁铊部。许言卿当时在看到他的时候气的一个劲儿翻白眼,之后又再见过几次,便听人说他带着小徒弟和几个小叶铁铊部的族人前往北部的草原深处采摘草药了。
祁牧安挂念着不见踪影的勃律,和额尔敦塔娜只闲聊几句后便转身告辞。
小叶铁铊部今日吹进来的风是暖的,拂过摇晃的根草,一路吹到了河边人的脸畔。
多日不见的午后安宁晒得勃律眯起双眸,忍不住抬起手背挡住刺目的光亮。他躺在草地上眯着眼睛盯着天上飘忽忽的白云,淡漠的眼睛跟随翱翔的苍鹰缓缓游走。
忽然,安静的草地上响起沙沙的声响,有一个人踏步来到了勃律的身边站定。
勃律似乎没有听见,仍旧盖着半个眼皮懒惰地躺着,理都不理来人一下。
身侧站着的人似是被对方淡薄的态度给气到了,阴阳怪气的声音从头上传下:“你倒是清闲。”
声音一出,勃律终于朝着声音来源睨了一眼,之后不咸不淡地开口:“麻烦都解决了?”
必勒格说:“现在草原上没有什么能再阻碍你。”
勃律听后却是过了一会儿短短笑了一声,意味不明。
“你觉得是什么在阻碍我?”勃律仰面坐起来,睁着浅眸死死盯住此刻站在他面前高出他许多的必勒格。
他仰面注视着对方,虽然坐着,气势却丝毫不输。
他说:“没有东西能阻碍我。”
必勒格低头虽然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却狠狠蹙起眉。
勃律扭回头平视前方,过了一会儿突然对必勒格开口,没头没尾道:“不久之后我就离开。”
“你还要去哪?”必勒格皱眉,语气凌厉:“你应该此刻就回穆格勒,而不是一直居住在小叶铁铊部——你别忘了,你的族人还在等你。”
“穆格勒现在内忧外患,没有可汗的带领很快就会被其他虎视眈眈的部族吞噬——”男人猛然俯身攥紧勃律的肩膀,情绪激动地怒声道。
“你难道真想看着穆格勒消失在草原上?那你费尽心思又是在夺回什么!”
勃律沉默半响,却是微微扭肩,轻而易举挣脱开必勒格的桎梏。
“草原是时候需要一个统领子民的王,但这个人不会是我。”他侧头看着必勒格,“你比我更适合。”
必勒格哑然。他震惊又诧异地瞪着草地上坐着的人,突然什么话都骂不出来了。
勃律死死盯住对方的眼眸,告诉他:“我从来没想过当这个可汗——之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更不会有。”
必勒格咬住后牙槽,冷笑一声:“当不当可由不得你。”说完,他伸手就要去拽勃律起来。
可勃律简简单单就用言语打断了必勒格的动作:“我留着一半的西域血,说到底不算是穆格勒纯正的后裔。你是乌利瀚和穆格勒的血脉,比我更有资格当这个草原的王。”
必勒格伸向半空中的手停滞,末了狠狠攥紧握成拳。
须臾,他望着勃律平淡漠然的眼睛,一腔怒火埋在嘴边,刻意压声怒问:“你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东西,轻轻松松转手就要送人?”
“勃律,你到底是胆小,还是真的瞧不上?”
勃律缄默一息,轻声说:“你就当我胆小吧。”他推开必勒格挡在面前的身子,板正上身。
“这草原太辽阔了,于我而言太孤寂。”勃律淡淡吐息,遥望天际,对必勒格倾诉:“草原的雄鹰是孤独的,原狼也是孤独的……”
勃律垂下头,叹息般念道:“我下半辈子不想再一个人了。”
突然,他闭紧了嘴,似有感般目光越过必勒格的肩膀,看向远处。
必勒格一顿,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回首跟着勃律的目光向后瞧去。只见一个男人正站在不远处的地方盯着他们,到叫他有种说不清的心虚,那目光瞧得他像是正在拐走什么人一样。
必勒格啧了一声,不再和勃律讲话,扭头朝着祁牧安的方向要回到小叶铁铊部。掠过祁牧安身侧的时候他看也不看,直径擦着肩膀越过。
祁牧安紧紧盯着必勒格的身影向着小叶铁铊部里面远去,这才回头重新将目光落回前方。
不远处的人慵懒地坐在草地上,披着金光沐浴着难得的暖阳。金圈照耀在身上漾出圆晕,叫人瞧不清面孔,宛如下一瞬就会飘散的天神,但又让人忍不住想要迈步相拥,牢牢捧在心上。
他知道,他的心上人正在波光粼粼、宛如天神遗留下来的珍珠似的河流边,静静等待他的到来。
祁牧安的呼吸忽然放轻,向着勃律的步伐却是越走越快,似是迫不及待想要将人抓在掌心握实一般。
他来到勃律身侧,先是小心翼翼地停住脚步,随后坐在了男子身边,试探问:“你们方才在聊什么?”他在看到穆格勒的那一瞬间心里就升出不好的念头。
勃律直视远方,并没有答这句话。他的眼睛在河水波澜的波光中仿佛遥望到了往昔,穆勒河的河水总是会悲悯地记忆住草原儿女的过往。
祁牧安没有得到勃律的回应,并不气馁。他转过脸,同身边人一起望着眼前不远处蜿蜒的河水。
谁也没有说话。
可是过了不久,祁牧安又把目光从河水上挪到身边人身上。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勃律,直到对方再也坐不住,也扭过头对视上去。
勃律没好气地凝着面孔问:“你一直看着我作甚?”
祁牧安忽然就笑了起来。
“我怕我一不注意,你就离开了。”
草原的金乌灿烂夺目,笼罩在勃律身上,就像是他少时追寻了许久、遥不可及的熹光。他从前或许从未有一天想过,某日这抹熹光会轻而易举地让他呵护在掌心。
勃律对着祁牧安哑然,自己嘀咕了一句什么话,便打算别过头不理这个人。
可是祁牧安忽然站起身,由上而下向勃律伸出手,要拉他起来。
“回去吧。”
勃律疑惑,仰头问:“回哪?”
“回家。”祁牧安展颜一笑。
“你若心有留念,觉得穆格勒是家,那我们就改道回穆格勒;若你觉得有血亲之人的地方是家,那我们就去找海日古,若你认为有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地方是家,那我们就回小叶铁铊部,和符燚、阿木尔会和。”
祁牧安垂下眸,这一瞬间不敢看勃律。他抿抿嘴,斟酌着。
“若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家,那我就带你去往中原。”
“我们可以从凉州出发,也可以从燕城出发——我陪你一路向北,带你看过中原的山川河流,看过春来枝芽江水,看过夏日繁花灿烂,看过秋叶枫火山红,看过冬雪皑皑素裹……最后,我们也还可以回到草原,就住在穆勒河的旁边。”
“这样,每当金乌照耀草原,天神都能注视到我们。”
勃律愣愣听完,睁着眼睛诧异地看着祁牧安。不过两息之后,他突然扬起嘴角笑了。
“听起来真是太好了。”
他伸手搭上祁牧安的手心,炽热相握,牢牢攥紧。
“好,我和你回家。”
此时,在他们身后,穆勒河的河水潺潺流淌,一如当年在河畔的缠绵一样让人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