厌金杯(257)
“怎么还不睡?”他问。
“在等你。”勃律倚着小几,眼皮有些泛沉,可他仍强加着精神,一双浅淡的瞳仁落在祁牧安的身上,对方走到哪他跟到哪。
“等我做什么?赶紧过来睡觉。”祁牧安失笑,吹灭了屋门口的一盏烛火,走过去想将人拉起来。
勃律没起身,就仰着脖子眯着眼注视着祁牧安,喃喃开口:“想多看看你。”
祁牧安一怔,收回手坐在他身边,描摹着他的面容调侃道:“舍不得我?”
勃律垂下眼帘,手指懒懒散散地点在祁牧安的胸膛,随意划拉了两下,也没把衣襟划开,意味却暧昧不明。
“多久回来?”他问。
“不好说。”祁牧安答,抿抿嘴,接上一句:“不过胤承帝答应我,只要这次能使他们后退十里到坡陀外,我就可以一个人先行回来陪你。”
“那你的兵就留在那里?”勃律担忧,“没了你,谁管兵?”
“自有人安排,这些你不用操心。”祁牧安道,“我会尽快赶回来陪你的。”
勃律皱起眉,想告诉祁牧安,他专心打仗不用记挂他,他会等到他回来。
而还没出声,祁牧安起身离开了他的身边,端着一盏烛火走到已经陷入漆黑下的柜旁。
勃律歪着头瞧不清他在柜子前面干什么,只听几声沙沙过后,男人又回来坐到了他身边。
这时,眼下明亮,勃律看清祁牧安是拿了什么东西回来。
一个极为眼熟的东西。
勃律愣住了。
——是他常年佩戴在腰间的那枚狼符。
他以为这东西早就在战场上丢失,已经被沙土血河掩埋。
勃律蓦地撑起身子,瞪着祁牧安手掌上托着的狼符缓不过神,理不清思绪,膛目结舌。
待片刻后他找回神绪,不可思议地抬眼看看他,再低眸看看狼符。
“你……你这是……它……”他现在说的话有些颠三倒四,来回几个字都没道清楚。
祁牧安轻笑出声。如今的狼符已经不再完美无瑕,它断了一只耳朵,上面还能清晰瞧见当初惨烈的刀痕,就连颜色也不再明亮金灿,面部多了许多不规则的深色痕迹,那是血已经渗进去、如何都洗不掉的痕迹。
男子细细摩挲着狼符的缺口,断裂的边缘艮着他的指度,尖锐的刺痛让他每次端详这盏狼符时都尤为清醒。
他不知把这狼符拿出来过多少次,又在手上擦拭过多少次。他或许比勃律还了解现在的狼符,哪里有裂口,有空缺,哪里有划痕,哪里的颜色是什么样子的……
勃律了解的狼符是大放异彩、威风凛凛的狼符,而他了解的狼符,却是被血水洗涤、经历过残败萎靡的狼符。
祁牧安拉开勃律的手,将它郑重地放置到勃律掌中。
“是时候物归原主了。”
勃律垂首默了很久很久,倏然低叹,语气里夹着若是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怡悦和笑意。
“你到底藏了我多少东西。”
祁牧安的呼吸跟着烛火跳跃而一深一浅。
“这些年……我只能守着它们睹物思人。”
勃律再次沉默,但这次他没缄默太久,就看着狼符长长吁出口气。
他放下狼符,弯动着僵硬的手指,绕到自己脖后,动作缓慢地去解脖后的绳结。他抿着唇,神情认真严肃,手却不听使唤似的,勾了好几下都没能解开。
他难得耐着性子,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在祁牧安的注视下把绳结解开,从脖子上将藏在衣衫下贴着肌肤的平安扣摘下,直起腰身,艰难地戴到祁牧安的脖子上替他系好。
勃律目不转睛地盯着祁牧安那双如黑曜的眼睛,那是他第一眼就注定沉沦的眼睛。
“你的东西保我从乌兰巴尔活着回来,又保了我三年平安,引你我重逢。”
“现在是时候让它重新保佑你。”
“保佑你平安无事地回到我的身边。”
祁牧安猛然握住脖颈上温热的玉石,注视着勃律沉声道:“等我。”
勃律郑重允诺:“我会坚持到你回来的,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在上京等你,等你大捷归来。”
第二百零八章
外面夜色仍旧浓重,屋中只点亮了一台小烛,微弱的映在纸窗上跃动。瑞炉升起袅袅香烟,在静谧的屋中宛转。
祁牧安已经穿戴整齐,坐在榻边无声端详着勃律的睡颜,呼吸极低极低,生怕把榻上好不容易睡下的人吵醒。
他不知坐了多久,又或许并没有坐多久。他挪开目光,看了看天色,外面仍旧瞧不见熹微。
他折回头,替勃律掖了掖被角,便要起身。
可榻上的人不知是被惊醒了还是并没有睡沉,勃律在他离身的那一刻深吸一口气,随之微眯着眼睛睁开一条缝,朦胧中瞧见榻边晃动的人影。
祁牧安见状坐了回去。
勃律神思浑噩,喉咙喑哑,嘴唇开开合合了半天,才嗓音带着将醒的沙哑,气声唤了句“阿隼”。
“我在。”祁牧安的声音放的很轻很轻,在勃律听来就犹如黑夜中沉眠的白檀:“天色还早,你且继续睡。”
勃律的呼吸渐渐悠长,再次沉沉睡了过去。
祁牧安又坐了会儿,起身走出屋子。悄无声息地合上门,他看向早已在外等候多时的纪峥。
“将军,马已经备好了。”纪峥小声道,“苏俞那边传来消息,营中也已整装妥当,随时都能出发。”
祁牧安点头,再三嘱咐他:“我不在的这期间,你守好他。”
“是,将军。”纪峥拱手一礼,看着祁牧安走出院子。
马已经等在了府外,可祁牧安却并没有急于上马出发,而是拽过马绳,一个人牵着马先来到了神医住处的院外。
隔着窄小的院门,里面静悄悄的,瞧不见一丝烛光,像是人早已熟睡。
祁牧安悄无人声地在神医门外站了小半个时辰,晨曦初露,大门依旧紧闭。眼看着快到时候了,他缓缓叹口气,朝木门施施行礼,转身上马离开。
勃律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大亮,身边的榻已经凉透了。
阿隼走了。
他坐在榻上恍惚了许久,才重聚意识,堪堪下了榻。
院中阳光透过青天暖洋洋的洒在地上存留的雪面上,晶莹的棉雪堆积在树下,时不时飞来一两只鸟埋在雪地里啄啊啄。
勃律披着外衫站在门口,呆楞了许久,就这样跨出了门,来到院中的石桌旁坐下。
他半阖眼睛,微微扬起头,任凭阳光惬意地落在他的身上。
这一刻,他竟是从无知无觉中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纪峥端着一盘果子从长廊的一头走来,脚步极轻,似是害怕打扰到屋中人的休憩。然而等他抬眼见到屋门大敞,里头的人披着单薄的衣衫就这样坐在雪地中露在冬日下,登时吓得赶忙跑过来,再也顾不上什么步调。
他着急忙慌地来到勃律身边,催促道:“公子,快些进屋,外面冷。”
勃律收回晾在石桌面上的手,淡道:“我想在外面坐坐,烦你帮我把手炉和氅衣取来吧。”
这府上就没人拗的过这位主子,就连他家将军在的时候也时常对此没办法,更别说他了。纪峥愁眉苦脸地劝了好几声眼前的青年都不为所动,只好把果子放在桌子上后,转身去为他取加了厚毛的衣裳。
回来的时候,后面跟了两个小丫鬟,毕恭毕敬地端了一壶茶水,举了一个冒着热气的雕花炉,过来后一声不吭地都摆在离勃律近的地方,之后退到三四步远外站定。
勃律瞥了这俩丫头一眼,一个比一个头垂得低。他抬帘看向纪峥,点着那俩婢女道:“让她们下去。”
纪峥回首瞅一眼,这回死活不同意,好歹这身份尊贵的公子身边得留人捧在手里好生照顾。
勃律不耐烦地啧了声,深吸一口气懒得和他吵,索性扭回头自顾自地赏自己的雪景。谁知这男人把东西取来后也不走了,直板地挺在他身侧,叫勃律如何都忽略不了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