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8)
谢竟的目光慢慢停在绳子上。火光实在有限,他只能看清最近的一小截,至于中间与末梢是什么情况则是一无所知。
又或许其实没必要看绳子,这堆枯朽的木桩就已经明白地把答案写给了他:这条生路可能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与陆书青都过去。
换言之,这确实是生路不假,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生路,而至于究竟是哪个人,选择权在他与陆书青手上。
那一瞬谢竟通体生寒。他知道第四步是什么了——
他将不得不做出一个选择,他自己去死,或者是他的儿子去死。
时间一定过了一个时辰还多,因为不需要火折子谢竟也能隐约看到星点的光从对岸石壁间透下来。身后忽然传来呼叫声,想是陆书青醒了,跟着他的石子一路找过来,不知向左还是向右,这才出声唤母亲。
谢竟想回答他,开口才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只好尽力抬高声音,告诉他往右面走。
陆书青比他更快地爬过了通道,也不出他所料一眼便敏锐地注意到了对面的天光,喜出望外道:“娘,找到出口了!”
谢竟沉默了一下,点头,道:“我怕你太累,便没叫醒你。膝盖还疼吗?回去千万记得找秦太医再仔细瞧瞧,别落下病根儿。”
陆书青应道:“我知道,娘都嘱咐好几回了。”
“是,”谢竟自嘲一哂,“你把包袱带着么?”
“带着,都带着,”陆书青说着将披风递给谢竟,“娘穿着吧。”
谢竟接过来,顿了顿,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道:“你要不去探探路?若一切顺利,这就出去了。”
陆书青愣了:“我们不一起么?”
谢竟短促地笑了笑,放柔声音:“方才好像崴着脚腕子了,想歇一下缓缓,你先把东西运过去,娘等会儿再走。”陆书青闻言立刻上前来想看他的脚腕,谢竟却摆摆手,只说“无碍”。
“那娘稍候,我过去搁下包袱就回来。”陆书青只得寻出绳子打了活扣系在长绳上,另一端从肋下将自己牢牢固定住,把身子摆成婴儿般的蜷缩姿态以减少绳索的压力。
“怕么?”谢竟站在后面为他照着明,看着陆书青驾轻就熟的动作,忽问。
“不怕,”陆书青也笑了,语气中颇有把握,“我听说当年虎师在西川,先遣军抢崖道就是用的这个法子,便求了爹教我。”
“那就好。”谢竟上前半步,将包袱系紧在他背上,又把手中的火折子递给他,随即微微低头,在陆书青的额上轻轻亲了一下,说,“去罢。”
那缕亮光随着陆书青的身影顺着长绳滑下去而迅速变得遥远和微弱,所有的事情也就发生在眨眼之间,谢竟立在原处,仅能以光点的移动来判断陆书青的位置。他在伸手不见五指里听到被蛀空了木头不堪重负发出的哀鸣,长绳上坠着重物拉扯的力达到了它承受的极限,最终摧枯拉朽一般从石缝中脱落。
而那时火光已经要与对岸的曙色相重合,陆书青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但光点数下跃动,他几乎是在同时就攀着绳子爬上了另一端的断崖。
谢竟能从陆书青的喊声中听到溢出黑暗的惶然和惧意:“娘,绳子断了!怎么办!我要不要看看旁边有没有岩壁可以借力回去?”
他等了一下,等陆书青那边发现得不到他的回音而戛然噤了声,便知道这孩子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青儿,你才刚说了‘不怕’,记得吗?”
谢竟狠下心来一口气说下去:“我昨夜瞧了,包袱里还剩一点吃的,你现在都吃干净,然后转身,一路循着亮光出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外面应该会有相府的人等着,他们会把你送回爹身边的。”
王家要的未必是他们的性命,而只是选择的结果。谢竟的“所言”不能完全使他们信任,所以便用试炼他的“所行”的办法,来瞧瞧是否真能放心用他。
而只要他们看到先出去的人是陆书青……也就得到答案了。
漫长得像终古难明的夜一样的死寂,天地万物都凝固静止,仿佛过了有一万年之久,陆书青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号,随即是疯了一般不断地叫着“娘”:“我不走!我不要和你分开!我再也不要和你分开了!一定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能出去!”
谢竟在那一刹头痛欲裂,三年前相似的记忆蛮横地闯到他脑海中,明明他回头看时陆书青还是倔强地紧咬着牙,强颜欢笑与他作别,不肯落一滴泪出来,可转过身关上门,却阻止不了幼子难抑的嚎啕像锥子一样扎进他心里。
“娘……求你,我求求你,别再丢下我一个人了……”
谢竟半跪在原地,手捂着双眼难以自控地剧烈发抖,良久只能从齿间咬出来不成调的句子:
“……青儿,你听着,娘这些年从来没逼着你去做什么,我不求你成什么大器建什么丰功伟绩,那些我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活着。”
陆书青只是不住摇着头拒绝,沙哑的哭腔断续地撞进谢竟耳中,将他的理智撞得濒临崩溃,最终厉喝了一声:
“陆书青,听话!现在立刻起誓你会好好活着,然后给我滚!”
对岸的天色似乎又亮了一些,人却静了,半晌,他得到了陆书青哽咽的回答:“……我向娘起誓我会好好活着……我也一定会救娘出去。”
话音落,火折子一阵摇动,渐渐与天光融为一体。谢竟长舒了口气,倚着洞壁慢慢地跌坐下去。
余下来的时间是完全浑噩模糊的,谢竟不知道自己等了几天,但唯一能确认的是已过了四月初七,因为他右臂上的剔骨弦从某个时刻就开始隐隐作痛。他一路跌跌撞撞地摸索回了与陆书青碰到的洞口,那方悬崖下的浅滩,尽力缩成一团,用披风把自己藏起来以减少体温的流失。
他也并不知道怎样描述自己的感觉,不知道那是不是人濒死前的常态——毕竟他从未如此接近过死亡。但是能够确认的是,他没有像许多人说的那样看到走马灯般的身前事,他甚至尝试过,努力过去回想一些片段,一些画面,可是统统失败。临到头勉强能想起的,却是第一回在秦淮春,他掀了桌子盛气凌人地转过身来,剜了一眼看热闹的陆令从,叫他“让开”。
又或许他根本没看陆令从?谢竟实在记不清了,所以只好反复琢磨反复回忆,一遍又一遍地回顾这个场景,到最后几乎都出现了幻觉,仿佛陆令从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就来到他眼前了。
谢竟觉得好笑又理所当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死前想到的最后一个人,只会是陆令从。
第52章 十二.一
陆令从离京后没几日,金陵入梅,紧接着便是扑面而来的潮湿闷热,和仿佛永远也下不停的阴雨。
书房内室终日灰蒙蒙的,白天也得点灯,弄得谢竟做什么也打不起精神。为了不让自己发霉,只好转移阵地,要么去欹碧台上呆着,要么让下人搬了矮榻到花厅,与银绸一人一边坐了,后者便一面研些药粉一面与他闲聊,望着庭中夏景打发时间。
前几天在王家把事情一闹,秦太医来王府一瞧,这下子整个京城都知道昭王妃有了身孕,陛下即将拥有第一位皇孙。宫里的车辇直接停在了王府大门前,钟兆领了一班内监宫女亲自把谢竟请上车,就差八抬大轿将他抬进宫去,与从前不仅得自家车马接送、到了禁中还得自己下来走路的待遇简直是天壤之别。
先是在鸣鸾殿,被好一通嘘寒问暖。吴氏了解儿子的脾性,知道陆令从与谢竟最初都是屈就地结下这段姻缘的,因此根本就没想过能做祖母,还小心翼翼地问谢竟:“是否勉强了你?心里有什么千万要说出来,咱们关起门来讲这话,你的身份又与我不同,真若没准备好,那不要也罢了。”
谢竟没有表露自己的意愿,也没提起他和陆令从之间那些弯弯绕,只是用“已然过了三个月,便既来之则安之”的理由回答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