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5)
谢家问斩当日陆书青被锁在了家中,和他妹妹惶惶然守在一处,从天明等到午时三刻再等到更深露重,大雨却始终不息。直到夜半,父亲将面无血色、浑身滚烫的母亲带回王府,却甚至不及守到他醒来便又匆匆离去,连夜出城点兵。
一走就是数月。
任哪个做儿女的都没办法接受父母忽然走到这般境地,从如胶似漆骤变为生死不容。谢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被陆令从亲自废黜后昭告天下,逐出金陵。
伤寒不退心悸梦魇,谢竟在榻上病了足足一月才能起得来身,其间宫中来驱赶的人数次被王府家丁挡了回去,在僵持到一触即发的境地时,谢竟下了床,带着简单的行装,抱着陆书宁,一步一步自己走出了昭王府。
那是陆书青最后一次见到他们。
陆令从回京几乎已经是半年之后。在陆书青的认知中,父亲一向是笑语迎人,负责在母亲唱白脸时跟在后面唱红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对他和妹妹百依百顺几乎到了纵容的地步。
到很久之后陆书青才明白,当夜父亲如果不走,母亲可能连那一个月的病都没法留在王府养,而父亲走得越远、在“抛弃”他获罪的王妃时越绝情,母亲出京的路才走得越安稳。
但父亲却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陆书青只看到书房的灯亮了整宿。
“倒未必一定是真的,我只是想,”陆书青拨弄着衣襟前的穗子,喃喃道,“若我没有讨了祖父喜欢,或者我娘压根儿就没生下我,便也不致将外公家推到那样的风口浪尖。”
陆令真与陆书青不太像——他们都像了各自的母亲——但毕竟是嫡亲姑侄,神态间还是颇有几分肖似。
“你觉得你娘在有了你的时候,在悉心教养你的时候,在眼看着你受父皇抬举、又听到坊间流言的时候,心里难道没有思量过后果吗?”
陆书青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一定想过,可是就算想过,他也不会改变什么——至少不会让我改变什么。”
陆令真顺着他的话说道:“他不会让你改变什么,是因为在他眼里那些全部都比不上你重要。”
“在你面前,他的算计筹谋全都是不作数的。”
陆书青愣了愣,咬一咬下唇,望着她。
“你跟姑姑说一句实话,当年他带着书宁走,是不是你劝的?”
陆书青没作声,默认了。他那时候实在怕极了,父亲远走,外祖家又遭惨祸,他甚至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昭王府也要落得如此下场。彼时金陵对他来说不是生长于斯的故土,而是吃人见血的笼子,他其实很想跟着母亲一起远远逃出京城,但他不能。
留在这里,纵然先帝驾崩、传位叔父,他这个皇长孙失去了意义,但他还是昭王世子。父亲私自领兵本已是犯忌,他若再走了,不仅祖母和姑姑难以自处,昭王府在金陵更是没办法再立足了。
所以当他和母亲坐在斜阳下的廊前,看陆书宁轻快地逐着影子跑动时,陆书青忽然开口,求母亲带着妹妹一起走。
走了也是一条生路,而生当复来归,便总有相见之日。
“的确,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一家人分开才是保全彼此的上策,但就像你娘不会让你改变什么一样,你真的说出你想跟着他走你不想和他分开,他也一定会答应。”
陆令真看着有些语塞的陆书青,眼中露出怜意:“青儿,自苦是最苦的,你心思太重了——太像皇嫂不是件易事。”
她回身看看殿内,依然是静悄悄,吴氏还没有醒。陆令真站起身来,拍了拍陆书青的肩头:
“你这副模样,等下祖母见了也要忧心。算了罢,今儿随我出宫,去鹤卫透透气去。”
当年陆令从离京时开诚布公把自己养的私兵带走,但背地里留了千余生力军给陆令真自保,又拜托宣室施以援手。陆令真此后渐渐暗中扶植起了这支暗卫,以鹤名之,虎师在明鹤卫在暗,这也是陆令从敢将陆书青留在京城的缘由之一。
陆书青也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走了两步,忽又唤一声:“姑姑。”
陆令真驻足,自庭中回眸:“怎么?”
“我娘会回来的,是不是?”
陆令真粲然一笑,伸手把他拉到近前,温声道:
“你只记着一句话,祖父当年再如何看重你,也不及你母亲宝贝你万分之一。”
现实
第28章 七.二
雍州城外,虎师营中。
谢竟搬了个箱子在帐门口坐着,宽松的袖口挽到胳膊肘上方,用衣带绑着在身后系起来,以免垂下来做事不利索。他左腕搭着包扎用的绷带,右手拿着一把半臂长的胡刀,正按着坐在他对面那兵士的小腿,一点点将伤处与被血污浸透了衣料分开来。
徐甲压住他的后背以免他吃痛挣扎,徐乙在旁边捧了药酒,等着谢竟吩咐。
好在伤口不深,除却布片完全脱离皮肤的瞬间黏连起的痛楚,不算难以忍耐。
那兵士年纪也不大,没带什么兵痞子习气,谢竟伸手抬起他的腿时他还颇有些扭捏,频频告罪,又迭声道“有劳大夫”。
徐乙意有所指地提醒:“这可不是大夫。”
谢竟和徐甲同时瞟了他一眼,他连忙开口找补:“这位是太守身边的吴先生,来军中帮忙。”
“我只会处理处理皮肉伤,动了筋骨还得找你们那小医官去。只是麻药不够,紧着里面重伤的先用,你们少不得要忍着些。”谢竟将刃尖在火上烤过一回,又命徐乙上药,然后又仔细给他缠上绷带,“这几日少用这条腿,有什么要紧事先换个岗。”
那兵士答应着,道过谢,一瘸一拐地走了。谢竟收拾了东西刚打算回王帐,正看见随军医官——一个娃娃脸的年轻人走出来,腼腆地招呼他进去坐些时候。
谢竟想了想,问路过一个刚从田垄下来的小卒:“殿下回来了没有?”
小卒摇头,医官在身后道:“吴先生寻殿下有事?那不然我就不——”
“无事,”谢竟站起身抻了抻腰,“左右天还早,进去说两句话罢。”
帐内或坐或躺,都是些不方便腾挪的伤兵,见了谢竟纷纷招呼,医官扫出一片空地给他倒了杯水,两人席地坐下。
“这些日子吴先生辛苦,何大人派您到军中,原不是来做这些小事的。”医官话说得真心实意,似乎为此前业务不熟惹得帐内外哀号一片的事迹颇有惭愧。
谢竟示意不必客气,又问道:“我倒奇怪,这虎师偌大,难道就你一个大夫不成?”
医官摇头:“近日无战事,殿下命其他两位替百姓问诊,就留在城里了,只剩我这么个生瓜蛋子。”
谢竟笑了笑:“无非少了些历练,殿下又没降责,你只放心办事便是,不必瞻前顾后。”
医官答应下,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有个逾矩的问题,我平白一问,吴先生不便回答也无妨。”
谢竟:“你说。”
“我今日见您上药的手法,想起一位故人长辈来,只是不敢妄加揣测,想问先生……是否曾去过京城?”
谢竟沉默了片刻,却反问:“哪一位长辈?”
医官苦笑道:“太医院的秦院判是我师父,只是我不争气,没考到擢拔的资格,本该要发还原籍了,是因为撞大运替长公主治过一次伤,得蒙抬举,才将我派到了虎师。”
随即他又补充:“不过师父一向行走禁中,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相似之法,故有此一问,实在冒犯。”
谢竟缓缓道:“我少时去京城求过功名,寓所旁有家医馆,正碰上秦院判义诊,日日瞧着便也瞧会了,没料到真有一日能用上。”
医官奇道:“原来如此……师父也出宫义诊过吗,我竟也没听说过。”
谢竟没吭气,他也不晓得秦太医究竟有没有出宫义诊过。这老爷子受过吴家举荐,是吴太妃的亲信,与昭王府一直往来甚密,谢竟最初对他还有些芥蒂——当年就是秦院判在他和陆令从成亲第二日夜里巴巴儿跑到王府,让陆令从拿个主意,究竟要不要子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