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78)
她面色变了几回,声线发颤:“哀家知你常怀忿恨,但长公主之死,与琅琊王氏没有关系。死讯传回金陵,哀家亦未忍将实情告诉你母亲。这纸上字字句句的虚实,你心中须有杆秤!”
宫人战战兢兢地捧来太后印玺,蘸了红泥,双手高举过头顶,奉至王氏面前,哀求着:“太后!”
王氏厉声道:“昭王,你胆敢迫我!”
陆令从却只是失去耐心般一抬手,两名鹤卫一言不发地逼上主位,横刀抵在王氏颈侧,那宫人膝行上前,浑身战栗地强攥过王氏的腕子,在谕令落款处盖下印玺。
随即陆令从一把抽过那卷轴,高扬起来,诵道:“右相王俶及其二子、党羽,里通漠北,窃用尚书台公印与尚书右仆射私印,假传军机伪造书信,害故建威将军身陷敌阵,尸骨无存!”
“信口雌黄,”王氏死死盯着他,咬牙切齿道,“那书信分明是你那废妃的字迹,根本不是王家人所写!”
陆令从并不理她,只朝庭中喝道:“本王仰承皇太后手谕,整饬羽林二卫并京畿四营,出京城剿灭叛贼,以正视听、清君侧、雪国仇,慰将军英魂,迎天子归位!”
说毕他骤然转过身,面向王氏屈身长跪,朗声道:“母后深明大义、秉公灭私,理当垂范千秋,不肖子陆令从再拜!”
两名鹤卫早恭顺地退开,阶下兵士闻言,亦立刻随他齐齐稽首,山呼“千岁”。
王氏盛怒之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面若寒冰地凝视着他。陆令从却略微抬首,用仅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似笑非笑道:
“儿臣当然知道通敌的不是相府,但——那又如何呢?”
现实
第105章 二五.二
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来,然而宫城却是与之正相反的诡异的寂静。内监穿梭在殿阁之中,步履匆匆,埋首噤声,将太后刚刚下达的懿旨知会给每一个人。
临海殿的大门的确不曾封死,但谁有那个胆子冒着掉脑袋的风险去看热闹?宫人们并不知道殿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只是见到了白纸黑字的谕令,和湿淋淋、血浸浸的太后之印。
吴太妃连日睡得不安稳,前段时间陆令从捎了信进来,说是春夏之交冷热不定,陆书青偶染风寒,他一直在府中照料,怕过了病气给母亲,故未曾入宫问候。虽说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她的心仍然悬着不落地,问起陆令真的归期,却也得不到确切答复。
她半梦半醒间听到有人窃窃私语,抬声唤道:“怎么了?”
鸣鸾殿的宫人对陆令真的死讯心照不宣,只不忍也不敢向吴氏禀明。才刚又收到了昭王的信儿,命她们这几日无论如何不要踏出鸣鸾殿半步,食水有人送来,待尘埃落定,他自然来亲迎吴氏。
“无事,”宫人连忙回道,“外头风把花架吹歪了,娘娘睡罢。”
“算了,我睡不安稳,”吴氏却摇摇头,披衣半坐起来,命人掌灯,“把我没做完的那条玉带取来,不几日等真真回来了,正好配给她新裁的夏衣穿。”
陆令从拿到王氏懿旨的第一件事,不是去鸣鸾殿寻他母亲,也不是去解羽林二卫的对峙。
他甚至没有着急离开临海殿,只是按兵不动,命一队鹤卫“看押”着临海殿的掌事内监,携带太后令牌出宫去传旨——关闭各扇金陵城门。
皇城内,消息是从临海殿这个中心往外扩散;而在陆令从命人封锁城门之后,皇城外、京城内,消息却是从四面城门往内蔓延。
于是羽林卫从上至下的大小首领,不一时全部得了风声,连夜赶入宫来。
崔济世虽为统率数千人的羽林外参军,但与他平级的有中参军,他的上级有外监军与中监军,还有总统领——羽林中郎将,都不是好相与之辈。这些人里既有王家党羽,也有旁的士族子弟,不论与崔氏还是与昭王府,皆不能算站在一条战线。
羽林中郎将是王俶族人,去岁汤山春猎,上一任中郎将听从陆令章吩咐、“不慎”放走了陆书青之后,王俶便将其扯了下来,把此人一手提拔上去。
他遥遥对崔济世道:“你私自与昭王勾结,给相府罗织罪名,是要让你清河崔氏满门跟着一起做逆贼不成?”
“王将军此言差矣,”崔济世只是冷笑,“昭王殿下才刚请到了太后懿旨,难道你要给太后也扣上‘罗织’的帽子不成?太后最是一心为国,敢舍下琅琊王氏的亲缘不念,哪像王将军,满脑子只有自家私计!”
陆令从回到公车门下的时候,正将这两句听入耳中。羽林卫的营房亦在皇城之中,士卒们一早便齐齐聚在此处,等候指示,故而那中郎将见到他,便本能地抬手,准备命他麾下兵士迎战。
可陆令从首先攻下武库的作用就在此刻显现出来——不当值的羽林卫手无寸铁,即便是不服驱策、与他为敌,也奈何不了什么。
更何况,他还带着太后的手谕。
陆令从只是稳坐马上,连剑都不曾出鞘,扬声道:“圣君临朝,首推仁孝。为长公主报仇雪恨,是陛下为人兄弟之‘仁’;遵太后手谕清剿相府,是陛下为人子之‘孝’。王将军身为天子禁军的统领,若要继续听从王俶调配,一则罔顾长公主殉国的冤屈,二则藐视太后秉义灭亲的气节,三——则陷天子于不仁不孝之境!”
他移开目光,环顾四下,扫视着每一名将领的脸:“诸位将军,天子太后是为主,尔等与我俱为臣!古往今来,岂闻有为臣者,陷人主于不仁不孝之境乎?”
语罢,他将手里那卷轴抛给身旁一名鹤卫,寒生生道:“把太后手谕拿给将军们,好好儿地、仔仔细细地看一看。夤夜天黑,可别漏了一字一句。”
众人你传给我,我传给他,挨个看过,彼此面面相觑。最后传回王将军手上,他正欲开口辩驳,身后属下们却已跪了满地,战战兢兢道:“臣等谨遵懿旨,愿为太后、陛下驱驰!”
“若诸位都有此等决心与忠行,那今夜公车门下这段插曲也就无可厚非,不过是旨意传达不及,让与天子同心一体的羽林卫义士们生了些误会,而已。”
“只是,”陆令从挑眉,望着那进退不得的中郎将,漫不经心道,“他日陛下与太后问起,王将军想要我如何对答,可要——三思啊。”
王将军冷冷回瞪他,然而左右无不臣服太后的手谕,自己虽由王俶提拔,但君相有嫌隙是公开的秘密,万一昭王真的是奉天子命令收拾相府,他也不能不畏惧皇帝将来清算。
半晌,他只得一言不发地下马,面向懿旨叩首,以示敬服。
陆令从轻嗤一声,再不看他,回身向崔济世道:“宫内事宜,便全权托付与崔大人周旋,烦请守死皇城、宫城并各殿宇的所有门户,没有本王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
他回眸,往墨色之中的临海殿与神龙殿望去:“原本有人的,便教人在里面安生待着;原本空着的,也不要放人进去。”
城门落锁不多时,消息已传入京畿军。几位主将都跟随天子出城去了,留在营中的虎师旧部一得了信儿,便知道该是他们派上用场的时候了,早已暗通有无,整装完毕,只待旧主一声令下。
陆令从给到的指令是,兵分五路,他自己率鹤卫从太初宫出发,而四大营中的虎师旧部和被“策反”的京畿军,也需要分别有人统领,前往长江之畔的北城门会合,然后从王家手里“夺”回天子。
然而,军权和其他需要打点的关节格外不同,非得完全可信之人,陆令从才放心把虎师交于其手。再加上陆令真意料之外的缺席……这样一来,可供倚重的人选却又很少。
幕府山与北大营相去不远,便由萧遥一并暂领;东大营与李家宅邸在同一方向,交给李岐;而郑骁早年出身西大营,在其中威望很高,又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便顺理成章由他统率。但剩下南大营——既是距目的地最远、也是与昭王府联系最疏离的一支队伍——则面临群龙无首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