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33)
银绸便道:“舅爷顾忌对方人手多,带兵等在了桥对岸。殿下进去前叮嘱,王妃与世子一旦脱困就赶快离开,不要管他,他与宣室自可见机脱身。”
此时宣室跟着萧遥进了丁宅,将晓未晓的天色下只有这么一辆孤零零的马车,荒凉岑寂,行人也无一个。谢竟的确后怕,恐那一男一女有帮手或者后招,沉吟片刻,向帘外车夫吩咐道:“回府。”
谢竟跟着他兄长一一谢过今夜劳动的官府衙门,又打点了丰厚的赏钱做封口费。等给他父母报了平安、将一家亲眷送回乌衣巷,终于安顿下来时,天已经亮了。
银绸被他遣去睡了。内院寂静,谢竟在独处中慢慢咂出,银绸一定要跟来接应他与陆书青,也许是一种委婉的表忠心的方式。虽然他们不是主仆,但毕竟构成雇佣关系,赶巧去见了个故人回来便遭了劫,银绸大概是怕他生疑。
谢竟有些诧异,完全没往那方面去想,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银绸待昭王府、待陆书青的忠诚。这一年多他将银绸当作一个经验丰富、遇事可供参询的姐姐来看待,他们一向处得如伙伴般自在随意。谢竟不知道,银绸的多虑是仅仅出于行走江湖骨子里的周全,还是他这一向对于陆书青病态的过分保护,让她不能不谨小慎微。
他取了纱布药酒,在镜台前坐下,回想着这一夜发生的事。女孩背后的那个人对他确实没有杀心,最终目的很明确——让他离开陆令从,离开昭王府,根本上来讲,也就是要把谢家拽出储位之争的泥潭。
谢竟无从推测这个人的身份,因而也并不清楚,对方究竟是笼统地将“拉谢家一把”称作“救他”,还是真的只针对他谢竟一个人,只想要救“他”,而其实并不关心陈郡谢氏全族的命运。
他简直百思不得其解——他来到金陵不过区区两载,同年、同僚都只点头之交,更无亲密的知己朋友,实在想象不出谁愿意费这么大周章,要把他与天家的关系撇干净。
谢竟支着肘,盯着铜镜上的纹饰发愣,直到瞟见镜中多出一片玄色的衣角才回神,抬眼,陆令从不知何时已经回来,默默在他身后站定。
“你有没有——”谢竟脱口道。
“没受伤。”陆令从早清楚他要问什么,伸手取过浸了温水的帕子,微微俯下身来,轻柔地清理着谢竟颈侧的血痕。
谢竟松了口气:“那两人呢?”
“女的拼死护着男的逃走,然后自尽了。两人身手绝非等闲之辈,汤山别业清点过人,少了一个唤作‘阿钰’的,应当就是那姑娘。但她从八九岁上就被吴家收容,没有卖身契,姓氏籍贯一概不知,也无从查起。”
“疑点太多,且得仔细查查,容后再议罢,”谢竟实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思考这些,“我才刚让乳母来喂过青儿,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陆令从没有应声,神色隐在镜框靠上的边缘,看不真切。谢竟掀起眼帘掠他一下:“那时候吓着你了?”
“吓疯了。”陆令从坦言,语气仍有余悸。
谢竟顿了顿:“你觉得我真能下得去那个手?”
陆令从显出一丝迟钝的犹疑:“……我不知道,我只是赌你以此暗示我出手。”
谢竟只是淡淡一笑:“看来你赌赢了。”
陆令从未置可否,轻轻将谢竟的下颚抬起来些,谢竟便略抻起脖颈,任陆令从给他上过药,然后再小心翼翼地缠裹纱布。
这时他才骤然觉出颈间的反常来,下意识往前胸一摸,并未摸到那条一年多来日日不离身的香匣吊坠。
丢了,也许是断了——可能断在打斗间,遗失在丁宅。
谢竟霎时间一阵恍惚,如同心口被剜了一块肉下来,空落落的难受,但那难受又有限度,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释然。这一夜他从最初的绝望崩溃,到强自镇定,到此时完全冷静下来,有一件事彻彻底底想透了——过去数月他过得煎熬折磨,也许是因为他太贪心了。
他求得太多,什么都想要,已有了完满的家庭,明媒正娶的名位,康健可爱的稚子,却犹嫌不足地要求自在,求真心。天下好事哪能让他尽占了去?
一心索取,他有没有回过头去自省哪怕一次,他配不配得上所求的这一切种种?那女孩的问话提醒了谢竟,世间安得双全法,在面对母族亲眷与此时此刻室内这两个姓陆的人时,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祈祷,祈祷永远不必面临二选一的取舍。
也许是该着老天要让他丢了,一段从未宣之于口、世间没有第二人知的情愫,他自己若再不提起,没道理有谁会替他记得,余生时时刻刻拉出他的心迹鞭尸。
只要陆书青能够平安无忧、一世顺遂,他别的什么也可以不关心、不奢求了。
谢竟拿定了主意般把手垂下去,若无其事地搭回膝头,下一刻却忽觉阴影罩下来,陆令从把身子倾得更低,将一枚微凉的、黯黯流动着光泽的银器挂到了他胸口,在他颈后系上了搭扣。
他没有去看谢竟惊愕圆睁的眼,只是垂眸凝视着那藏有二人结发的香匣,双手用力按在谢竟肩上,低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谢竟张了张口又闭上,他刚刚才下了那样的决心,甚至有几分庆幸自己悬崖勒马、未酿成昭王一辈子的笑料,这时候犹如被从里到外看光了裸裎的身体,又如被人劈头抽了两巴掌般难堪,哪里还能说出话来?
更何况,这个问题他也回答不出。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时、哪一瞬动了心——情根破土本不需要浩大的声势,一个眼神,一个拥抱,一个笑,都可用作灌溉的甘泉。等到当局者后知后觉地恍悟这份心意时,树早已生长到遮天蔽日,人也早已被那体贴的荫凉惯坏了。
沉默良久,谢竟缓缓转过脸,站起身来,凝望着清晰真实的陆令从而不是镜中那个虚幻的形,弯了弯手指,示意对方凑近一些。
陆令从略一低头,附耳过去,感觉到谢竟的唇瓣极轻、极轻地在他颊侧印了一下,浅尝辄止到说是贴了须臾也不为过。
谢竟想沿用自己惯常的手段,一触即分,当作一种戏弄调侃,然后玩笑着、半真半假地把话岔开去。不料撤身离开时,后腰却忽然被一掌托住,重重地摁回陆令从的怀中。
随即真正的吻落下来。
唇覆上唇,舌与齿交缠,在吮吸之外偶然又有一点动物般的啮咬,长久、反复的厮磨与缠绵。他身上许多私密的肌肤都接受过陆令从的吻触,但无一有过如此耐心温存——这是陆令从平生第一次、主动地、郑重地,吻他的唇。这是他们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
这样的吻只应当出现在最最亲密狎昵的爱人之间,而绝不应当属于一对相敬如宾、举案齐眉的天家夫妻。“相敬如宾”在谢竟眼中从来是一个极残忍的词汇,怎么会有人能容忍一辈子只被挚爱之人以“宾客”待之?
唇分的时候什么都明白了。陆令从得到了他的答案,谢竟不需要再多余问出问题。什么都明白了。
区别只在于前者有种大梦初醒的醍醐,仿佛回首一眼望穿这两年,每一个暧昧模糊的角落所蕴含的特殊意义,在这一刻悉数真相大白;而后者则是好梦易醒的惶恐,造化把他当痴儿戏耍,他都断了念、不求了,却又举重若轻地替他实现愿望。
到这地步真正语塞,谢竟只是怔怔与陆令从对望着,该从哪一句说起?
他这厢正搜肠刮肚地苦思,陆令从却突然轻轻“啊”了一声,仿佛灵光乍现悟透了什么佛理,喃喃道:“原来‘长毋相忘’不是一句吉祥话。”
当然不是,谢竟心道,几乎被他气笑。
“长远不忘,两厢厮守。”这八个字并没有谢竟想象得那么难以出口,虽然同样有千斤分量。
这回合轮到陆令从哑然,谢竟的一颗心都被滚热地、浸着血缝在这八个字里面了,一份演练过无数个日夜、早已烂熟于胸的剖白,就这样无旁骛地献给他。
陆令从轻吁了口气,道:“青儿初生那时,我去神龙殿求父皇放我们出宫回府,他对我说,一早他选定你做昭王妃,就是拿准了有朝一日我必定会对你动真心。父皇到底看我看得透。不是盟友,也不是家人,只是你……话要怎么说?只是把你当作我妻的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