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31)
上一回汤山行刺之前,皇帝刚刚下旨给陆令从和他赐了婚,昭王府等于傍上了一门体面显赫、绝不逊于王氏的岳家;而这一回,则是前不久陆书青百日之时,皇帝正式昭告天下册他为世子,将金印直接给到不满周岁的稚儿,也属史无前例。
可若说这伙人是看不得昭王府日子过得顺遂,那也太过牵强。最最利益相关的王氏都已然被排除了,还有什么人会嫌昭王府的青云路走得太平坦?
谢夫人不知陆令从与谢竟曾在汤山遇到过刺客,这会儿不是细问的时机,但听陆令从语气中的凝重,也知道若真被陆书青碰上这伙人只怕凶多吉少,一时更是心急如焚,默默垂泪,姚氏在旁紧紧攥了她的手,低声劝慰。
一时周伯进来回话,下人们细细检查了银绸与陆书青乘坐的马车,内外均没有任何被人为破坏过的痕迹,陆书青被送去乌衣巷后车就停在谢府大门前等待,也不会有人时时盯着,或是歹人趁此时藏身进去也未可知。
未几,钟兆又派人传了消息来,说宫里一切寻常,太平无事,神龙殿与临海殿都一早熄了灯,他私下向羽林卫中打听过,宫门处也并无车马出入,陆书青在宫内这个可能性基本可以完全排除,目下似乎只能等,等人自己找上门来,或是等谢兖那边有无进展。就算陆令从再出门去找也没有什么多余用处,倒不如留在王府,下一步进退都便宜。
谢竟陷坐在椅中,赤着双脚踩在衣摆边缘,披散的长发全拢到一边肩上。真到此刻惊惶与恐惧却都抓不住了,剩下的只是茫茫如海的无力。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做不了什么,他没有宣室那样手眼通天的本领,没有四大营或者京兆尹内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法把这金陵城翻个底朝天,妥妥当当地将他的儿子带回来。
至少陆令从可以提剑上马出门去找人,有足够自保的能力也有相当的行动力。他自己呢?他只是一个无用的母亲,能贡献一点把一家上下都搅得心神不宁的歇斯底里,仅此而已。
满堂人等得疲惫不堪却又难以入睡,除了谢夫人被劝着勉强眯了小半时辰,余者俱是睁着眼守过一夜。陆令从与谢竟就相邻坐着,低头盯着地面的砖石,几次欲言又止。
若他们同陆书青当真缘薄至此,最坏的预想成真,有些事情他兴许就永远也没有机会验证了。谢竟的神色很凝重,丝毫没有注意到颈间少了件常用的物什,显然心思完全未放在这些上面。
被陆令从沉甸甸的视线一灼,他似有所感地扬起脸来,双眸怔怔一抬,陆令从在那一刻心知肚明:如果陆书青有什么不测,他们两个就真的完了。
谢竟近乎病态的情感倾注,使他决计难以承受丧子这样惨痛的巨变;而陆令从自知晓陆书青存在的那一刻起就盼望着见到他,甚至暗暗思考了千万遍如何才能不成为皇帝那样的父亲。
陆书青会永远像一根刺横亘在他们之间,两人都是清醒着、血淋淋地把自己从那刺上拔出去,往后余生连面都不必再见了,免得旧疮复发。
到那般地步,被陆令从收拾起来、揣在襟前的香匣吊坠不论有什么意义,都再无关紧要了。
最终陆令从避开目光,起身出了正厅,不一会儿去而复返,手中提着谢竟脱在卧室的一双鞋,走到他面前递上去,只道:“穿着罢。”
到二更王府大门外终于传来急促得马蹄和人声。浩浩荡荡数名军士簇拥着一个人进来,又听谢兖叫道:“银绸找到了!”
谢竟直起身来跳下椅子,就见银绸衣衫落灰鬓发散乱,忙一迭问道:“青儿呢?上哪里去了?可伤着没有?”
所幸银绸虽然看起来略显狼狈,但似乎未曾受伤,被扶到正厅坐了,有侍女捧了盥洗水来想替她整理仪容,银绸却摆手,又示意将一干下人与士卒先遣了出去,才对谢竟道:“那人放我回来带一句话:让王妃,一个人,天亮前去白下陂丁府故宅,给世子……收尸。”
不等众人失色,她又紧接着说:“但是世子暂且应当性命无虞,不过时间拖久了,只怕夜长梦多。”
她将自己与陆书青的遭遇简要复述了一回:带走两人的似乎有一男一女,其中女子是拿主意的,男子仿佛只是个帮手。那女子嗓音听来年岁不大,身量亦不高,可是力道出手无一不是行家。正如他们揣测是一早藏在车厢内,待银绸抱着陆书青上车后,趁她完全不备悄无声息地堵上了她的嘴,又捆住她的双手。
那男子本是直截了当欲冲着陆书青下杀手的,但女子却拦住他,低声说了一句“要当着他的面”。
紧接着女子矮下身来,附在银绸耳畔冷冷道:“捎句话给你主子,天亮前去白下陂丁府故宅给陆书青收尸,记着只能他一个人来,倘惊动了官家,我起誓骨头渣子都不会剩给他。”
银绸竭力想看清那女子长相却无果,随即便被一掌砍在后颈失去意识,再醒来已经是谢兖带的兵士把她从某条僻静巷弄救起,至于那一男一女是如何将她与陆书青带出马车,她则全然不知了。
谢竟听罢咬了咬唇,沉默半晌,道:“要我一个人去……是有话要对我说。”
陆令从蹙眉道:“我本以为会是冲着我来的。”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都已经默认对方是要以陆书青为质要挟陆令从做什么,此刻听到那女子要当着谢竟的面对陆书青动手的怪诞要求,无不诧异心惊。
萧遥沉吟片刻,道:“丁府……是上上任北大营中领军丁援的旧邸。丁援同许奕、何诰一样,都是今上在东宫时的旧属,建宁末年那场萧下王上的大案发生后,也被大浪淘沙,贬去了千里之外的冀州。不过他运气不好,赴任途中就病逝了,家眷流散,不知所终。”
丁府废置多年,早不知失窃过多少回,也难以凭此断定刺客是否就一定是丁家之人。但是至少他们掌握的信息又丰富一点:这一男一女与汤山是同一伙人,可以利用许奕与丁家,而许、丁之间又关系匪浅——在建宁末年那件官场洗牌、萧家落王家起的旧案中站在同一阵营,境遇下场都类似。
“她既点了我的名那我就去。活要见人,”谢竟顿了顿,“死要见尸。”
谢兖立刻阻拦:“你真听话一个人去岂能救下青儿?纵怕打草惊蛇,不领兵大张旗鼓包围丁府,至少也……”
说到此处他看了看陆令从,谢竟也淡淡瞥了陆令从一眼,却道:“殿下会陪着我的,对么,殿下?”
陆令从一愣,谢竟的确点中了他心中所想,他当然不会放任谢竟真的独自去涉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正面与这女子对质的机会难得,有些事情也许顺势可解。
萧遥起身道:“不知对面究竟有多少人、武装如何。但王妃只须消消停停从大门走进去即可,殿下与我俱会暗中照应,既已寻到世子行踪,必定全须全尾地送回到王妃怀里。我当日将飞光送给殿下、同殿下做成这一笔交易时就说过,在金陵城中、太初宫外,还没有宣室办不妥当的事情。”
丁府的大门甚至不能称之为大门,漆皮脱落斑驳,就算当年还有人居住时,大约也是不怎么光鲜的。且宅子占地并不大,虽然丁援做到了中领军的位子,但显见俸禄支撑一大家还是十分勉强。
况且,如他一般平民出身、考功名入东宫的臣属,家资微薄,攒不了足够的钱在京城置办气派房产,大多居住条件都类似,就连这批人里仕途最顺遂的张太傅,如今也依然住着城郊毫不起眼的普通宅院。
谢竟一路走进院落最深处,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身后也察觉不到陆令从与宣室是否跟随。他迈入堂屋,只见幽幽点着一盏烛火,而桌上孤零零放着一个襁褓,正是属于陆书青的锦被。
室内悄然无声,谢竟离得有些远,甚至难以辨别陆书青是否还在呼吸。他定了定神,两步上去飞快抹开被褥一摸,陆书青湿热的吐息吹到他手背上,谢竟重重地出了一口气,抬臂正欲抱起他,喉间骤然一窒,一个臂弯勒住了他的脖颈,将他连着向后倒拖了好几步。
谢竟没有挣扎,只是用手抵着那臂膀给自己留出一点喘气的空间。随即眼前一晃,一道略比他低些的细瘦身影从黑暗中走出来,将脸庞完全显露在谢竟的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