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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05)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猗云不安地用鼻子去拱谢竟的肩,凑上去嗅一嗅那件大氅,又回来顶着谢竟掌心,如此反复数次,似有催促之意。
  谢竟心中一动,抬眼远望,发现自己抵达城下不过片刻,来时的脚印却已经被雪覆盖住了。
  “……大雪不停,隐藏了来去踪影,但血余味日久,轻易难以消除,”他猛地转向猗云,惊叫道,“你记得他的味道,你能闻得出他的踪迹是不是!?”
  猗云细碎地叫了两声来回应他,谢竟心焦如焚,一刻再耽搁不下去,背起行囊翻身上马,时隔多年,再一次掌住了猗云的缰绳,轻抚着她的鬃毛,耳语:“我们一起去找他。”
  随即,他转过身去,向着候在城下、严阵以待的虎师朗声道:“当日幕府山与我共事的诸位兄弟,劳烦今番再随我走一趟,余者各自守在原岗,不可擅离。待陛下归来,若有任何问罪、诘责,全在于我一身!”
  漫天风雪中,谢竟披上缠裹着陆令从气息的红袍,就仿佛故人犹在,仍将他拥在怀中讲着共白头的山盟海誓。
  虎师三万精骑齐齐下跪,喝声震若惊雷:“愿为号令!”
  白雪最容易虚化人的时间概念,谢竟尚有几分恍惚,可猗云的步伐却是一往无前的笃定。在长城之内,也许是陆令从留下的痕迹太过微弱,猗云选择方向时会稍慢一些,但有虎师士卒跟随,可以确认陆令从在关隘以内的可能性极小,于是也就基本没有耽搁地出了关。
  一到长城之外,越靠近无定河,猗云就越显焦虑不安,沿河一路找一路嗅。
  谢竟关注到她对河水的格外留意,想起何诰当日报回陆令真噩耗时,曾经提及过,那一战的战场是在无定河畔,后来他们搜寻长公主遗骸,也是在河畔。
  他蓦地意识到,陆令从对丁鉴穷追不舍、不惜以身犯险,很可能不只为复仇,更为寻找陆令真遗体的下落。
  无定河在这一段的流向是自西南到东北,尸身若落入河中,顺流漂下,极可能会落在更北方。谢竟吩咐虎师:“继续北上,在河下游处扎营。”
  一路不分昏昼,还要仔细辨认封冻之后又覆盖上雪层的河道方向,最终以无定河下游一片平坦的沙洲为中心,分散为几队人马寻找。
  猗云极其敏锐,时常能够留意到新鲜的血液,但多数都是被天敌分食、曝尸荒野的动物。直到第三日正午前后,谢竟与猗云寻到西北方一处略有坡度的山丘上,猗云拱开清晨落下的新雪,在某处石缝间嗅了嗅,骤然顿住,不再动作。
  “闻到什么了?”谢竟问道,“是人血?是他么?”
  寂静片刻,猗云突然像疯了一样发足狂奔起来,载着谢竟,沿河岸一路俯冲下去,霎时间山峦与荒野都被抛在了身后,只剩眼前无穷无尽的白。
  去势太猛,大风将雪絮卷得劈头盖脸,谢竟不得不暂时抬起衣袖,挡在脸上。避过这一阵,再抬头放眼、竭力去眺望时,就在不似人间的混沌中,谢竟的视线里真的出现了一个墨色的点。
  那一刹风都凝滞住,把飘动的衣角、鬓发与雪花全定在半空中。猗云和他同时牢牢捕捉到了那天地间唯一的一点颜色,前者完全无视了湿滑冰雪与山间乱石,不管不顾,向陆令从飞奔而去。
  谢竟纵声叫道:“陆子奉——”
  猗云实在太快了,饶是谢竟都差点抓不住缰绳,只能压低身子半伏在她颈后,须臾已到近前。
  陆令从的马早不知去向何处,战袍残破,银甲上凝固着褐色的血迹,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雪中。
  他也许根本没有听清谢竟喊的到底是什么,只是下意识对他最最熟悉的嗓音作出反应。陆令从顿住脚步,透过额前凌乱潮湿的碎发,怔怔看向前方,在谢竟从马上朝他伸臂时,本能地去握谢竟的手。
  对陆令从来说,单臂将谢竟拉到马上轻而易举,但是两人此时的位置对调,他身穿数十斤重的甲胄,谢竟伸出去的却是他在数日前才刚拆下绷带、犹有剔骨弦余疤的右臂。
  可人在面对至爱的瞬间,爆发出的潜能是不可估量的。谢竟想,大约当年在公车门下,他抓着陆令从的佩剑时力道还不够大、胆量还不够足、决心还不够坚定,因此上苍不肯破例成全他的逆天改命。
  所以此刻,谢竟死死地钳住陆令从的小臂,让对方能够凭借习武多年那深入骨髓的本能,攥紧他的手,翻身跃上马背,落在他后面。
  猗云一步未停,凌空调转,纵身飞驰过河道,踏着寒冰原路返回。谢竟用临行前李岐交给他的号角吹响虎师令,告知士卒们集结,率先朝雍州方向进发。
  陆令从的双臂搂在谢竟腰间,身体卸下力、压靠在他背上,血腥味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漫入谢竟鼻腔。
  他匆匆低头扫了一眼,顿时呼吸一窒,只见陆令从的双手冻得乌青,十指更是血肉糢糊、伤口密布,两个拇指的指甲甚至都被磨损掉小半。
  “陆子奉,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谢竟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右手握缰绳,空出左手来伸进大氅中,毫无章法地将自己外衫、中衣、里衣的带子全部抽开,扯松上身衣物的下摆,抓着陆令从的双手带入衣中,将它们直接贴上他腰腹的肌肤。
  在寒天冻地中跋涉了这么久,谢竟的体温早就称不上暖和,但最最脆弱的、被护在层叠衣衫之下的腹部,对陆令从翻遍了积雪碎石的双手来说,仍是温热的。
  谢竟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骂着:“早知你要做下这等荒唐事,出征前夜在神龙殿,我就应该把你这双手给砍下来!”
  陆令从的下颚抵在他的肩上,意识已经昏昏沉沉,依稀是说了几个字,可谢竟完全无法辨认。
  “你说什么?陆令从!千万别睡!”
  他连声喊道:“你说话啊!你吼我的时候底气不是足得很,怎么这时候没音了!”
  脑后一沉,陆令从的额头压下去,谢竟瞬间慌了,想要扭回头看一看陆令从的情状,可对方几近将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背上,怕颠簸不稳落马,只得作罢。
  谢竟的牙关打着哆嗦,等不到回答,忽然猛一施力,咬破自己手掌的内侧,将森森渗出的鲜血喂到陆令从唇边:“……陆子奉……子奉!子奉哥哥!”
  不知到底是血还是这个称谓起了作用,陆令从好像恢复了一点反应,手指蜷缩了一下,抚过谢竟的皮肤,自语般喃喃:“我找到……”
  谢竟立刻道:“你找到什么了?你别睡,跟我说你找到什么了!”
  陆令从仿佛在强自维持着神思的清醒,咬字虽然含糊,但谢竟终于能够听懂:“丁鉴说,真真……被一路沿无定河拖下去……最后……”
  谢竟应声:“无定河,沿无定河,然后呢?”
  “我找了整整五日……我从长城脚下一路找到这里,能找的都找遍了,我把每一块石头都翻过了……”
  陆令从越说声息越弱:“我只找见了这个。”
  他的指尖再次动了动,谢竟把手垂下去,探进衣衫中摸索,半晌,才碰到陆令从藏在袖中、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那触感让谢竟一愣。
  他抽出手来,定睛一看,躺在掌心里的,俨然是多年前他编给陆令真的那条手串。
  彩线大多都断了,磨损得不成样子,可依稀还能看出一点颜色,除此之外还有铁锈一样的血迹——不似新留,而应当是来自它原本的主人。
  当初用来编手串的发绳,大概当真是鲜艳亮丽,所以到最终,他也没能应陆令从要求,编出一条颜色更多的来……
  谢竟脑中嗡地一声响,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
  陆令从的声音渐渐轻下去,最后宛如梦呓:“之无,我再没有妹妹了。”
  谢竟用肘胡乱抹去泪,风割在脸上涩涩的生疼。他哽咽着道:“陆子奉,你没了弟妹,我亦没有了长兄,从今往后你只当我是你的亲生弟弟,我替真真一直陪着你走下去,能不能不要再离开我?我替真真唤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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