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95)
太后讥诮道:“那就怪不得你自作自受、自尝报应了。你的儿子姓陆!你一门心思为着他,可知他却向着他的父亲,他的祖父,和他陆家的江山!”
又来了,谢竟暗道,来自高门望族的太后和田间乡野出身的张延,他们对于天家的不信任有着如此高度的一致。
他忽然心中一动,审慎地打量着她:“……太后说的到底是我,还是你自己?”
太后略一愣怔,谢竟却已经毫不犹豫、亦毫不留情地说下去:“听太后方才言语,想来尚不知道今上已经崩逝,更不知道令章身上同样被下了剔骨弦,超过百日未换丝线,已然毒入骨髓、浑身青紫瘢痕,今番即便不亡于张太傅箭下,也是时日无多!”
谢竟语罢,话音犹在空寂的殿内久久回响。太后定在阶上,过了漫长的一瞬间,才轻轻眨了一下眼睛。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也许是真正不在乎,或者已经没有事可以再掀起她心绪中的波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从未与我和琅琊王氏齐心,”她喃喃道,“你看,他向着的难道不是陆姓江山么?”
谢竟轻嗤一声:“太后与王相是一路人,在你心中,没有什么比得上自家能世世代代居高官、受厚禄更重要,琅琊王氏虽为臣,却实为顶聪明的不臣之臣。”
“遇上先帝那样玩弄人心权术的君主,自然奈何不得贵府;然而令章,你的儿子,他是一位不君之君!最怕是你不视人为人,人亦不视己为人——太后视他为抬母族上位的垫脚石,那他便也视自己为压倒琅琊王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古今无往不胜者,无非‘豁出去’三字!”
“太后说令章不向着母亲、不向着舅族、不向着琅琊王氏。若这所谓的‘向着’,是他六岁时明明背会了书却死活不敢告诉太后、生怕自己达不到母亲要求、给母亲徒增烦扰——那太后想必比我更清楚,自己到底为什么没有得到令章的孺慕之情。”
“陆子奉对我说,当日长公主的死讯传回宫中,太后原本已要下旨将之告知吴太妃,临了,却又忽然改了主意、收回成命,默许了令章‘瞒死鸣鸾殿’的口谕。”
谢竟低低道:“太后,那一刻你心中究竟在想什么?你身为天家儿媳的年月比我只多不少——你又是否真正看透?”
太后出神良久,最终道:“琅琊王氏的戏都要唱至终章了,我看得透,看不透,什么也不能左右。不论陆子奉还是陆书青登基为帝,你的手在前朝伸得都会比我长多了,我今日所言无非是身为中宫、诫后来者的几句教训,真坐到这个位子上该如何自处,那是你该去思量的了。”
“或者就从眼前这件事开始思量罢——先帝的真遗诏如今存放在神龙殿殿顶轩辕镜之上,待你读过,也许就会知道自己到底能否看透——真若不能,那么趁此刻诸事未定,知难而退,尚为时未晚。”
“等你步步深陷,深宫二十年,再想要抽身就来不及了。”
宫人一早得了令,不必谢竟再吩咐,一听到太后言及真遗诏的藏匿之处,便立刻着手命人去寻。待谢竟兜兜转转、终于又回到神龙殿时,装有先帝遗诏的锦盒与货真价实的传国玺和氏璧,已都静静地放在了御座前的案几上。
与之一并等待他的,还有陆令从。
谢竟微讶:“怎么没打开来看?”
“宫人来禀告,说听太后言外意思,真遗诏的内容只怕有些微妙,我担心先独自看了便不知该怎样面对你了,索性就搁下不碰,待你来了一起看。”
直到这一刻,谢竟的心都是展的,平的,没有任何芥蒂的。他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能有什么,再不济也就是先帝选定了你继位,这不是我们当年隐约就有察觉的么?”
陆令从回望着他,未置可否,只道:“是吗?”
这一天一夜之间,从谢竟被王俶推出去顶伪造军机之罪,到王家倒台、张延下狱、陆令章与崔淑世先后丧命,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虽不短,可相互之间实在无暇多说两句话。甚至连陆书宁和银绸被平安接回王府中,他们都来不及回去看一眼。
谢竟上前半步,打开锦盒,取出那封肇始一切的、由先帝亲笔所书的卷轴,徐徐展开来。
也许是因为先帝在写时很清楚,这只是一枚扳倒琅琊王氏的诱饵,所以字里行间并未展现出太多行将就木的叹惋,满打满算,也就不过言明了三件事:
其一,由皇长子昭王陆令从继承大统;
其二,以昭王世子陆书青为储,无论后位归属何人、无论此后再有多少皇子出生,绝不可更易;
其三,昔日天子为昭王娶妃谢氏,谢家有王佐之才,谢氏有贤后之风。今谢家收羁在监,新帝当警于萧、王二族前车之鉴——立谢氏为后,则谢家不可留;留谢家,则谢氏必死。
先帝在遗诏上对陆令从写道:“去孰留孰,尔可自行定夺。”
第115章 二七.四
明黄色丝绢被攥在谢竟手里,上面字句分明,与晦涩毫不沾边,直截了当地映入他与陆令从眼中。
谢竟瞬间明白了陆令从为什么会迟疑:他更了解先帝生前最后的态度,也许已经猜到了,遗诏上所谓“微妙”之处,远比继位者和储君更敏感。
他堪称平静地问:“你想过这封遗诏若真正现世,会是在什么样的情形下么?”
陆令从一字一句道:“按照父皇的谋划,谢家那时已然坐实罪名下狱,王家不可能放弃这个手到擒来的机会,所以一旦父皇假死,王家没了最后一点顾虑,便会立刻完成对谢家的绞杀。然后遗诏公之于众,张延再将相府下剔骨弦的弑君之行昭告天下,到时候借此由头,便可用那枚犀角扳指号令羽林卫,名正言顺地清剿王家。”
“于是父皇先借王氏之手铲除谢家,等王氏肆无忌惮、现出祸心,再借张延与羽林卫对其秋后算账。最后他自己‘死而复生’,不论继续保留我的储君之位,还是另立令章,背后都没有了外戚隐忧。而他之所以立我,也并非对我有何期许,不过是为了保证青儿来日能平稳无争地践祚。”
“张延钟兆的背叛打乱了父皇的计划。这两人匿名将真遗诏的位置透露给王氏,于是假遗诏被伪造出来,储君改变,选择变成答案——这都是王氏为自己上位正统性所做的矫饰。而父皇也是真的死了,再没有收网、对付王家的机会。”
他的目光投向神龙殿的后殿,那里曾是先帝起居之所:“就在抄检乌衣巷那一夜,父皇将我叫到御前,对我说他不会治你的罪。他说他虽不算喜欢你这个儿媳,但你还有诞育青儿的功劳。他说他知道我对你宠爱过甚,许我为你留一条活路……”
“……他写在遗诏之中的是一个选择题,而他其实早已替我给出了答案。”
殿内寂静良久,谢竟盯着那一句“谢家有王佐之才,谢氏有贤后之风”,怔怔地想,先帝为陆令从挑选他做王妃,乃至于来日为后,是看中了他什么呢?
看中了他年轻貌美,能长得君王盛宠;看中了他生下嫡子,能尽心抚养教导;还是看中了他的才能,可以事事为皇帝筹谋,做一个不受禄的内廷宰相?
他一个人顶了多少人的缺?讨天子欢心的佞幸宠妃,给帝王绵延子嗣的中宫,替人主分忧的能臣良相……他在相府手中是工具,在先帝手中一样是工具。先帝拿捏着他的七寸,太知道他必定会尽心竭力辅佐陆书青,所以有什么必要杀这样一具听话的木偶?
而最最令谢竟胆寒的是,并不是先帝动手把木偶雕凿成了这副模样,先帝只是看他看得太透了——
这就是他本来的模样。
“我最初以为我家门之祸是王氏铲除异己的结果,到昨日才知是老师公报私仇的牺牲品,我原本还抱着一丝侥幸,想若是这些都没有,若是按照先帝最初的决定,让你继位为君,那谢家总可以不必遭受灭顶之灾、安稳此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