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1)
谢竟把鬓发都拢得散乱,眼眶发酸,正强振精神计数,忽听下面传来属官叫魂一般的声音:“谢大人,谢大人……”
一般他们不敢轻易出声扰这上面空降来的祖宗,除非有实在应付不来的状况。
谢竟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应,半天歪在那里没动静,还不等属官为难地再叫第二声,“状况”已然大步流星走到谢竟身后。
他只觉喉间一紧,被人拎着衣领直接提溜了起来,怒目回眸,见是陆令从居高临下望着他,一顿,抖了抖眼睫。
“有事好商量,先把我放下来。”
陆令从手一松,谢竟整了整自己的衣襟,踉跄往后退了半步,道:“这几日户部大堂迎来送往了多少贵客,殿下也是为改制之事找我?”
“谢大人既与我说定共分洛邑、陈郡的‘赃’,如何光替相府做嫁衣裳,不为自己筹谋筹谋?”
谢竟闻言,回头去看官吏们神情,见众人还傻眼直愣愣地等他示下。
陆令从冷笑一声:“我替昭王封地上的百姓蠲税、替我自家求财,一向是不惧人言的。你既然要掺一脚,难道还怕人知道?”
谢竟倒的确不怕人知道,只要不涉政,他自己“敛财”王俶是不管的,便道:“殿下借一步说话。”
陆令从先是回转身,扫视一圈户部属官们,警告般地指了指:“管好你们的嘴。”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点头如啄米,陆令从才挪步进到内厅去。谢竟跟着他,听到身后有人低低地骂了一声。
内厅门帘放下来,谢竟先凑到陆令从身前,嗅来嗅去:“快点,我都闻着香味儿了!”
陆令从自怀中摸出个纸包递给他:“我想你也顾不上吃饭。”
谢竟皱眉:“怎么藏在衣里,沾了油花子还得洗,好麻烦的。”
陆令从笑道:“又不要你给我洗。”
这还是谢竟在那三年里留下的习惯。从前做昭王妃时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更不懂什么脏污要怎么洗,什么料子要怎么处置。万幸雍州没有锦衣华服供他糟践,粗布衣裳无论怎么洗都不会让他洗坏了。
油纸里包着的是炸得金黄、冒着热气的牛肉锅贴,谢竟眼睛一亮,道:“好久没吃了,你是在那家买的?”
陆令从点头:“就是不如刚出锅脆了。”
离王府不远,秦淮河边街市上就有一爿小店专做牛肉锅贴和牛杂百叶汤,铺面很不起眼,是陆令从路过随手买回来解馋的。彼时谢竟刚生过陆书宁,腻了清汤寡水,一来二去就记挂上了这个味道。
陆令从看谢竟坐定用膳,便提起此来的正事:“宣室传回消息,吴兴、新安二郡已经闹起来了。郡守请示上意的奏疏,明早就会递进宫去。”
谢竟含糊道:“这才哪到哪。一个会稽就够激起千层浪,等这批试行改制的州郡名单一出,且还有得闹呢。”
此前赈灾款项最多的地区,和此刻率先实行减税的地区,其实几乎完全重合。之所以当日不见反抗,这会儿却暴动迭起,正是因为灾情刚过,百姓喘过一口气来。
陆令从道:“新安郡下辖徽州及其周边一带,家家行商,最怕重税,又因为留在田里的人口少,连惠农的利好也沾不上几分,因此闹得最厉害。”
谢竟点头,想了想,问:“吴兴郡……是有浚儿在其中周旋的功劳?”
吴兴的几家士族,如姚、沈、施等,原本就同气连枝,联系极为密切。谢兖与姚氏的婚姻乃双赢之法,既是陈郡谢氏在江南本地士族中扎稳根基的手段,又是吴兴门阀打通京城关窍的门路,在建宁、贞祐年间的政坛上,就一直紧紧依附于陈郡谢氏之侧。
一朝谢家倒台,姻亲俱受波及,各自谨小慎微,掩其锋芒。如今能有重振家声、变换王旗的机会,自然都在暗暗留心观望。
陆令从点点头,肯定了谢竟的推测。谢浚既是陈郡谢氏的嫡系,又是吴兴士族的外亲,以他的身份,在这个时机出现,笼络游说、暗通款曲,是最合适不过的。
“去岁冬天人人自危,江南江北过得一样艰难,黎民既没有精力闹,也不至于心生不平。然而,一旦日子稍容易半点,这个时候再改制,各州郡穷通高下立现,相差极为悬殊。新安和吴兴都临近会稽,看着自己日子愁云惨淡,近在咫尺的邻居却渐见起色,怎能不人心浮动。”
“正是这个话,”陆令从叹道,“我之前解释给青儿听,连他也明白古今宦海洗牌,不过是‘门户私计’的道理。”
谢竟微讶:“你还同他说这些呢?我以为你俩也就只说说吃的玩的。”
陆令从失笑:“你讲点道理,便是从前我们也常谈正经话的好罢?我和你在一起才只讲吃的玩的!何况人家又不是听不懂,怎么不能说?倒是你总瞻前顾后,拿他当小孩子。”
谢竟眉眼一横:“他冷了不知道加衣热了反倒贪凉,早上没人唤就赖床,跌了跤还要喊娘,哪里不是小孩子?你要让他现在去学这些阴谋阳谋,我才不舍得。”
他收拾起空了的纸包,拿帕子擦过指尖,顺手一捋鬓发,却不期然捋下好一把来,躺在掌中看得人心惊。
两人一时都愣了,谢竟咋舌道:“最近当真是累着了,掉这么多。”
陆令从将那些发丝从谢竟掌间拨弄到地上,若无其事地捡起话头:“他只是不愿意当着你的面长大罢了,我以为你清楚的。”
谢竟与他并肩在案前坐下来,听他缓缓道:“你走前不是吩咐了周伯,要把你的手迹都烧掉的么?”
陆书青当日不明白此举深意,也不太清楚父母其实不是真正决裂,还与陆令从置了一场气。冷战结束后,父子俩还端着架子,没恢复到往常的无话不谈,某日陆令从坐在一旁陪他读书,正巧读到蔡琰的《悲愤诗》,“我不敢吭声了,青儿却神色如常,一点波澜都没有,念着‘人言母当去,岂复有还时’……”
谢竟一凛,心中默默接道:阿母常仁恻,今何更不慈。我尚未成人,奈何不顾思?
陆书青读毕抬起头,陆令从语塞良久,才问他:“你怪母亲没有带你走么?”
“是我让娘不要带走我的,”陆书青第一次对父亲提起这件事,“带着我上路,恐怕比娘与宁宁独行还要危险许多;况且没了我在金陵,祖母、姑姑便会成为相府钳制爹的首要选择,我更不能把她们推上风口浪尖。”
陆令从见他一副早就深思过的模样,哑然:“万一母亲这一去再无音信,真的没有了还时……”
陆书青怔怔望着他:“爹爹一样没有娘的消息罢?若他和妹妹能安然无恙活着,便一辈子都不见我也认了;若、若是他们……”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后话哽在喉间,陆令从心内一震,把长子抱到自己怀里来,陆书青埋在他肩窝,闷闷道:“我早就想过最坏的结果了,我早就想过要是没有了母亲我该怎么办了。”
谢竟听罢,沉默了好一会儿,忽道:“……可是我不曾想过。”
他伸臂支在双膝上,蒙住脸,从指缝里闷声说:“我不曾想过,要是没有了孩子们,我该怎么办。”
父兄在狱中嘱咐过他“不要报仇”,谢竟并非没有听进去。他很明白家人为他付出牺牲不是让他愚蠢地再搭进去一条性命,但还是那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
如今做这件事,说白了,不是为了逝者,也不是为了自己。人死灯灭,再磊落坦荡的清誉,也换不回活生生的亲人;至于自己,这些年在权力的染缸里绞缠撕扯已成习惯,就算余生当真要在谨小慎微、蝇营狗苟中度过,那也认命了。
但他们不仅仅是自己,他们为人父母,为了能让陆书青和陆书宁不必再经历骨肉分离,不必惊惶地活在朝不保夕里,这件事也不得不去做。
“青儿就算再懂事,再能明白这些伎俩筹谋,那也只是明白而已,他还远不到脱离父母庇护、自己去试羽翼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