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46)
到底事出有因,各为其主,谢竟日后也没再计较什么。且秦院判虽然死心眼一根筋,但确实是无可指摘的尽忠职守,不论寒暑晴雨,陆书青有个不痛不痒的小伤他都要亲自上门来瞧。
原本习武时磕磕碰碰也是寻常事,男孩子也不用娇养,陆令从这个“久病成医”的就能给料理了,但他毛手毛脚没个轻重,被陆书青点名批评说“不要我爹”之后遗憾出局,谢竟也不好意思要秦院判一个老头辛辛苦苦总跑王府,便索性跟他简单学了几手。
谢竟转移了话题,向医官道:“我还说呢,确实听你口音与将士们不太一样。”
旁边伤兵率先解释道:“殿下最初从京郊带走的虽然是心腹,但只三千人,虎师三万精锐真正还得算是从淮北之乱后走出来的,所以军中皖人居多,大夫讲的官话同我们自然不一样。”
谢竟了然,想起李岐确实曾经对他提及过,陆令从当年离京后是先在淮北待了五个月。
“吴先生家在何处?怎会来雍州落脚?”
谢竟抿起嘴唇,恰到好处叹了一声:“我生在河洛之间,落第后无颜见乡邻父老,索性便也不回去了,一路流落到此,幸得何大人收留。”
立时有人撺掇:“先生若乐意,便留在虎师中也算一桩好前程,我们殿下帐下正缺一位谋士军师。”
谢竟作惊奇状:“殿下哪里还需要军师?”
“倒也是,殿下是天生的帅才,这些年从来没有过什么疏漏,是真正算无遗策。”
谢竟附和道:“殿下与虎师相互成就,若是虎师换个主帅,定然不会有今日之功绩。”
他语罢,不动声色地观察,满室无一人觉得这话有任何异样或者是听来不妥,只是将其当作无可辩驳的事实,自然而然地接受。
结合此前数日旁敲侧击、循序渐进的试探,谢竟几乎可以确认,这支队伍效忠的已然不是天子,不是国朝,甚至也不是昭王,而是陆令从这个人。
或者不如说从一开始,主力军本就是为朝廷所不容的“贼子流寇”的虎师,便仅仅只效忠于陆令从这个人。
可想而知,若褫夺陆令从的兵权、颠覆他对虎师的绝对控制,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
暂且不论这是一个好现象还是坏现象,必须面对的事实是,虎师的“道”和陆令从的“道”是相悖的。
如今京城仰仗虎师,诸事都好商好量,但如果有朝一日虎师功成身退,朝中答应不会鸟尽弓藏、卸磨杀驴的唯一条件是收了陆令从手中的虎符,以谢竟对他的了解,陆令从一样会答应。
虎师愿意为了他去死,但他要虎师活着。
他不光要虎师活着,他还要他的至爱至亲,故交旧识,臣属手下,王畿金陵或是边城雍州的百姓,乃至于四境海内的大齐子民全都活着。
跳出爱人的身份,谢竟佩服陆令从这一点,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自己做不到。他至多做个能臣,做不了也不想去做真君子,没有这样的胸襟与气魄,没有胆识悍然挑起被“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加诸肩上的重任。
换言之,他自己也许只对有限的几个人至情至性,陆令从却对天下人至情至性。
这样来看,他的“道”和陆令从的“道”也是不相同的。但道不同却相为谋这么多年,是因为他们清楚这两种“道”并无高下之分,无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都只是不同的选择而无关是非曲直。
他们并不强迫自己改变什么,也不强迫对方为自己改变什么,只是静静看着彼此在认定的“道”上义无反顾走下去,就足够了。
陆令从掀帘走进来时,看到的便是那道细窄的背影,被半束的长发遮了大半边肩,抱膝与一群五大三粗的伤员围在一起,相谈甚欢。
他紧赶慢赶着在天黑前回营,想陪谢竟一道用过晚饭,结果回王帐又没看到人,这次都不消问徐家兄弟了,直接自觉地找了过来,果然见他人情练达的王妃正得心应手地进行着“与虎师上下打成一片”的工作。
陆令从没有让人通报,所以事先谁也没有料到他会亲临,除了背对帐门而坐的谢竟以及一些腿脚不方便的伤兵之外,余者都连忙起身道:“殿下来了。”
谢竟扭脸仰头看了一眼,实在不想从坐得正舒服的蒲团上挪开,但当着这么些人的面又不能亏了礼数,只好匆匆站起来,只比其他人慢了半拍,也跟着见礼。
陆令从摆摆手,也许是他目光停留在谢竟身上的时间略长了些,或者是那其中的神色奇怪了些,一旁的医官理解为“昭王殿下见了眼熟的人但想不起来叫什么所以很尴尬”,秉着为上司解围的义务,他立刻道:
“殿下,这位是太守府的吴先生,午后来帮忙的。”
陆令从“唔”了一声,点点头:“认识。”
他没再多言,说了一句“出来吃饭”,便回身走了出去。帐外营火旁已经围了数名兵士,见他过去立刻三三两两散开让出一位,陆令从与众人一处坐了,谈起已经接近收尾的筑防工事。
医官道:“吴先生同去罢,殿下既然发了话,晚饭一处吃过便是。”
谢竟也不好推拒,跟上前去,昭王两边都有裨将坐着,他只能随着医官在另一侧坐下,与陆令从隔着营火相对。
他不是第一次见陆令从与将官们厮混在一起,十几岁悄悄跟去李岐他姐夫管辖的校场,陆令从也是这样没大没小到处称兄道弟,但那会儿他毕竟不会公开自己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主帅能没有军威不振、军纪不严的顾虑,不端架子没个正形地调笑,定然是有十足十的把握游刃有余地驭下。
晚饭后,陆令从寻了个商议屯田之事的由头,把谢竟从还想挽留他的众伤兵中领走了,一路避开岗哨回王帐去,走到无人处扯过他拥进怀里,满意道:“总算抱到了。”
“你早上才刚抱过,”谢竟拍了拍他,“先回去。”
陆令从不动:“就在这里待会儿,能看着月亮。”
谢竟闻言抬头,看见嵌在远空的皎皎满月才意识到,今夜不是十五就是十六。
“你记不记得那年上元,”他用肩头耸了耸陆令从,“也下了雪,我们把火炉搬到了欹碧台,在湖上过的节。”
欹碧台建在昭王府内后湖的湖心,夏日拆了窗板是透风的凉亭,冬日再安上便成了水上阁子,这是唯一一处谢竟嫁过王府之后才兴建的所在,从头至尾是他监工,匾额楹联也是他亲笔所题。
“你给青儿做了个莲花灯,被他失手掀湖里去了。”陆令从回答。
谢竟想了想:“是,然后他吃汤圆吃得积住了食,不肯睡觉。”
陆令从接道:“我们那晚就歇在欹碧台上,铺了两床貂绒的厚毯,盖的是那条每年白露前后换上的银灰色褥子,横过来盖,我脚一夜都在外面露着。”
谢竟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灯火、月光和雪色涌进湖面熔金的碎波中,在他眼底跃然生动。
“但正月十六是个大晴天,”他补充道,“我最早醒,炭火烧得旺,你们两个都蹬了被子,青儿睡着睡着趴你背上去了,日头晒屁股了才起。”
但数年后,今时今日的上元节,谢竟却没有那样一觉安稳睡到天明的好运气。他在不到二更时被王帐内交谈声叫醒,睁眼一看发现陆令从站在桌前,已然换上了甲胄,手上夹着张纸,李岐和徐家兄弟亦都在侧。
他披衣下床,问:“有敌情?”
陆令从转过身来,神色微凝,将手中的纸页递给他,李岐适时解释:“天字号的急件,长公主麾下千里奔驰,亲自送到营中的。”
谢竟已然认出那是陆令真的笔迹,只有寥寥数语——朝中沸议休战,拟与漠北和亲结好。
他愣了片刻,意识到信中虽然不是一道成文的圣旨也不是已然的定数,但陆令真作为不管是否适龄都独一无二的公主,又是陆令从的亲妹妹,不论此事最终是否议定,都代表着朝廷对虎师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