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85)
陆书青垂下眼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呢。看这样子,春猎结束太后也未必肯放我们回家。”
银绸把床上陆书宁露出一点小脚往里推了推,将被子掖严实,望着她的睡容叹了口气。猗云的突然闯入并没有真正伤到她哪里,但她毕竟不如家中其他人与猗云熟悉,还是有些受惊,折腾一番累了,早早睡着了。
“晚间的时候,我去见过王妃了。”她压低一点声音,舒开手臂,让陆书青贴着她坐过来。
“今夜之事惊动了叔父和王相,娘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一定着急。”陆书青闷声道。
银绸像小时候哄他入眠那样轻轻拍着他的肩背,宽慰道:“你方才睡着时,我听到长公主吩咐鹤卫去给王妃传句话报个平安,想来此时,他心也放下来了。”
她从袖中滑出谢竟托她转交的东西,拎到指间在陆书青面前晃了一晃:“看这是什么?”
陆书青一愣,接过来放到掌心,借床头灯火仔细一瞧,发现那是两枚拇指盖大的寿山石印章,印纽用细绳拴在一起,印面则是用去瑕体篆的他和他妹妹的名,一个“青”字一个“宁”字。
“我娘刻的!”他惊喜地小声叫着,银绸点点头,习惯性地嘱咐道:“回去找个锦匣锦囊什么的藏起来,石头娇贵,千万别磕了碰了。宁姐儿还小,暂且用不着,你给她收好了。”
陆书青知道他母亲一向喜欢这些书房的小物件儿,虽不精通金石篆刻,但闲来无事也自己摆弄着玩玩。当年离京前的那段日子,母亲原本正在悄悄刻一对白玉璧衣佩,想转过年来父亲生辰作礼物用,可惜变故突然,还没来得及完工便匆匆送了出去。如今一枚佩在父亲身上,另一枚则在回京时交予了他妹妹。
“晓得了,”他将印章收进荷包中,抬头朝银绸笑了,眼睛弯起来,“谢谢姨娘。”
屏风之外,案几上摆着一个酒坛似的乌黑矮罐,陆令从与陆令真两边对坐,神情俱显凝重。
“鹤卫在床底的柜中找到的。下午围猎回来更衣时我留意过,一切无异,鹤卫只有带银绸去见嫂嫂时不在帐中,此物想必是那时放进来的。”陆令真道。
陆令从微蹙着眉,拿匕首的尖拨弄了几下坛中黑漆漆的东西,一阵隐约的腥气散出来。
“半湿的泥土和活蚯蚓……”他眯眼凑近,仔细地嗅了嗅,“还有血腥味。但还是太微弱了,常人的嗅觉绝难达到如此灵敏,就算放你床下,你也只会觉着是在野外扎营的缘故。”
陆令真略一沉吟:“刚过谷雨,连下了小半月,山中湿气更重,这几日一转暖,蛇虫纷纷出洞。”
陆令从点点头:“蛇逐腥气而去,想来你这帐子被安排在这靠近林丛之处,也不是偶然。”
陆令真忽问:“方才陛下来察看之前,是否正在大帐与嫂嫂说话?”
“是,银绸说她离开时正听到上头传他去。”
“那便是了,嫂嫂尚未完全取信于相府,因而才有此一试。万幸的是猗云鼻子灵,嗅到异味闯了进来,否则真若招了蛇,后果不堪设想。”
陆令从沉默了些时,小指轻压着眉心:“你觉得是王家做的吗?”
“说不好,”陆令真思量一下,分析道,“我总觉着有些怪。王俶他……究竟是想试什么?若没有猗云这只拦路虎,真要引蛇入我帐中那也该到深夜了,到时先吵嚷开,再一层层传话到嫂嫂处,他再起身更衣过来,黄花菜都凉了,他心里早有了计较,单凭那张滴水不漏的脸,还能瞧出什么?”
陆令从缓缓道:“除了你和宁宁两个亲历者之外,事发后消息会第一个报给谁,谁就是他想要试的人。”
陆令真在脑海中回想了一下今日这场意外发生的整个过程:大帐酒宴散后她与陆令从一起告退,陆书青跟着他父亲离开,她带陆书宁回到帐中,银绸在内整饬行装,鹤卫守在四周暗布下岗哨。她让陆书宁先坐在这张案几旁等一下,自己绕到屏风后询问银绸与谢竟见面的情况,没有几句话,便听得门外内侍的惊呼和急促马蹄,紧接着猗云就闯入帐中,鹤卫自然是以保护主子安全为第一要务,因此迅速跟了进来,而没拦住神驹的内侍们则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冲去大帐,报信给——
“是陛下。”陆令真怔住,轻声下结论。
陆令从未置可否,只是深深地盯着那坛上的漆光。静一时,陆书青从屏风后转出来,小声请示:“爹,姑姑,我去瞧瞧猗云。”
“别带她走远,”陆令从回神,“让鹤卫跟着。”
陆书青应下,掀帘出去,猗云就被拴在离帐不远的马桩旁。方才当着群臣的面陆令从斥过她几句,此时正心有委屈,不忿地前后摆动着两只耳朵。
他走近来到她的面前,猗云的身量还是要比他高不少,因此过去几年陆书青已经习惯了这样仰着脸和她交流。
“乖,我知道你是怕宁宁有危险,”他轻拉了一下辔头,猗云便不情不愿地把脑袋底下来一点让他摸着,听他说悄悄话,“爹没有生你的气,在人前少不得要那么说,他若不先表态,叔父只会责你更重。当然无论如何他训你都不对,我已经替你批评过他了。”
猗云自然没法验证陆书青是不是真的去批评了他爹,但她一向最吃小主人温和亲昵的这一套,示好效果极佳,当即也别别扭扭地用立了大功的鼻子拱了拱他的手。
“好啦,”陆书青把脸凑上去和她贴住,笑道,“我们明儿上山去,跑个痛快。”
谢竟猛地睁开眼,在被中簌簌发着抖,冷汗把发丝浸透了黏在脸颊上。他又一次梦到了过去三年中重复过的很多次的场景:他通身缟素,踽踽独行,身后是紫金山皇陵漫长蜿蜒的神道,眼前则无穷无尽,唯有一点不同——这次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是为谁扶柩——怀中那块灵位上的姓氏,是“陆”。
他定在枕上,长出一口气以图宁神,但梦中窒息般的惧意,还是让他久久余悸。“陆”字对他而言何止是普通的姓氏?他的夫君,他的儿女,他的妹妹,任谁的名字出现在那个神主上都会要了他的命。谢竟只能暗示自己,陆书宁现下安然无恙地在她姑姑身侧睡着,有鹤卫和亲人们保护,毫发未损,他明日起身便能再看到她。
他不是崔淑世,陆书宁也不是阿篁,他们从来不曾阴阳相隔,未来几十年的岁月里也绝不会阴阳相隔。
崔淑世最后那死水无澜的注视实在让他心惊。无需怀疑的是,阿篁绝不是像王家对外宣称的那样因病而亡的,但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崔淑世在面对“女儿早夭”时,流露出来的是如此诡异的平静和怪诞的漠然?
慢慢喘息平复下来,谢竟抓起床头的中衣,胡乱擦了把汗。鹤卫将大致经过向他复述了一遍,但没有太多细节,他没法从陆令真帐中发生的事情来推断,只能从他自己当时身处的大帐着手。
他闭上眼回忆那一幕。可以确定的是,听到侍卫说出“冲撞了小郡主”时,在场所有人的本能反应均是程度不同的诧异,据他观察崔淑世最轻而陆令章最重,前者心中早有预设所以事事在料,因此只抬了抬眼帘;而后者的身体下意识前倾,反应作不得假。至于王家父子两人,则是疑惑多过愕然。
很快这诸般情绪都被掩盖过去,下一刻三个人都将目光聚集在了他身上,显而易见,为了观察他听到亲女遇险时的反应。而陆令章……陆令章却看向了王俶。
他为什么要看王俶?是一种对“是否计划有变”的确认,还是一种对“何故有此一事”的质询?
营中人多眼杂,谢竟根本找不到机会与陆令从讨论这些事情,只能将疑惑权且放在心中,按下不表。第二日起来还是照旧鞍前马后跟着王俶,只是借久不骑马缰绳勒破了手为由,用绷带将被自己掐出血口子的右掌包了起来,免得王俶起疑。
接下来几日一切如常,皇帝白天行猎晚上分着拨宴群臣,昭王殿下也就把这次春猎当作是与久未相处的儿女增进感情的机会,将世子与郡主带在身边亲授骑射,倒也时时能听见笑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