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2)
但没能按回去,陆令从已然掀开被子下了床,推门出去对着廊下吩咐了两句什么,回来拾起床角堆叠着的衣袍,望着谢竟:“下来吧,伺候你梳洗。”
谢竟不动:“你看外面也有人,仆妇们也都起了身,一路回去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陆令从有些好笑,无奈道:“外面还是昨儿那俩孩子。我不过去就是了,你等下把我给小祖宗的红包捎回去。”
谢竟换了衣裳在镜台前坐下来,半阖起眼睛补着一时半刻的浅眠,陆令从站在他身后,一手按着他的肩,另一手拿着篦子在他发间梳着,力道不轻不重,却恰到好处地缓解了谢竟缺觉带来的头痛。
梳了半晌,为他束起发来,外面正传来叩门声,尚显稚嫩的嗓音响起:“殿下,盥洗的热水来了。”
谢竟闻声睁眼,环顾四周寻找暂避的地方,陆令从却没给他躲起来的时间,道:“进。”
便见昨夜先开口的那少年推门进来,先是中规中矩地将铜盆放在角落里的盆架上,随即抬起眼来本打算行礼知会一声便退出去,然后便震惊地发现,他们没能拦得下的“吴先生”此刻正坐在镜台前,一缕发梢还被牵在昭王殿下的手中。
谢竟来不及避,索性破罐破摔地与那目瞪口呆的少年对视着,本来没打算解释,可望着那眉眼间掩不住的稚气,又不禁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少年不自觉答:“十五。”也没意识到问话的人并非他名正言顺的主子。
谢竟有些惊讶,转回头用上目线望陆令从,疑道:“比青儿也大不了几岁,这么小就投军?”
陆令从弯下腰,在他耳侧轻道:“他和他哥哥是军中遗孤,从家乡辗转寻来一定要从戎,我便将他们留下了,只做亲卫,不上战场。”
谢竟哑然。重逢后他从未主动与陆令从言及虎师之事,这支武装毕竟是陆令从一手经营起来的,从无到有,其间诸多琐碎内幕,谢竟并不了解也无法置喙。
故而他这一向只记得虎师所向披靡从无败绩,却从未细想过一将功成背后到底是万骨枯,遗属如何安置、该给多少抚恤贴补,全都是陆令从面临的难题。譬如这一对兄弟,与其说他们是昭王“亲卫”,倒不如说是昭王寻了个由头把他们放在身边眼前,庇护着拉扯着长大成人。
可是他能护得了一家,护不了千家万家。朝廷每年拨给虎师的饷银不可能十分富余,大头自然是先紧着粮草兵刃,三万精骑烧过一遍,估计很难留下太多。剩下的空缺想必是昭王自掏腰包,谢竟算了算,大约一方面来自王府,另一方面来自陆令从托他舅舅周转的产业。
少时不知柴米贵,挥霍起来毫不吝惜,年长了些心里有了计较,才懂得每年从王府积蓄中拿出可观的一笔托吴家置办些生意产业,以备不时之需。
谢竟庆幸的是这些账目没有明面上写在他的名下,否则当年随着他被废离府,也都该被抄检一空。
他便道:“昨儿给你们添麻烦了。”
少年一怔:“不麻烦,李将军说免了值夜,我和我哥早上才过来。”
谢竟笑道:“放我进来是坏了军中的规矩,你们二人公事公办,原是该赏的。”
陆令从昨晚在床上为了逗他也说过这话,虽然不正经,但道理没错。何况他看着这早早失怙的少年,难免想起一个人留在金陵的陆书青,便不由得生出垂怜。
少年受宠若惊地“哦”了一声,愣愣讲了句谢,大概清楚不该谢“吴先生”,却也不知该谢谁。
陆令从适时添道:“往后不论是军中还是回了京城王府中,王妃皆可自由出入,不必阻拦通报。今日之事,也不要对旁人提起。”
少年闻言嘴张得更大,呆呆看了谢竟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连声称“是”。虎师军纪严明禁止飞短流长,他只听军中前辈偶尔提过一嘴,说世子的生母是因族中遭祸而被废黜,但却也从来没和这边境太守府的区区幕僚联系到一起。
可他再说多余的就是僭越了,只得退到外间,一个人慢慢消化,琢磨该怎么给他哥解释这件事。
谢竟梳洗过出门,本想着趁着无人在意偷偷溜回后院,却不巧被上了年纪觉少的何诰撞了个正着。对方趁着早膳前的一段余暇在庭中散步,谢竟不好视而不见,只得硬着头皮去招呼,希望何诰没有注意到他是从通往客房的角门闪进来的。
好在何大人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他,一见谢竟便忙招手要他上前,神秘兮兮道:“我打探到一件消息。”
谢竟十分配合作出洗耳恭听状:“大人请讲。”
“虎师扎营处附近那几十亩荒田,昭王昨夜席间答应了,会遣士卒帮着开垦筑防,若手脚够快运气够好,今春便能播种。”
北地多冻土,又少雨干旱,可耕之田本就稀缺,照理说城外这一片荒地不该闲着,可因地势低平开阔之故,极易受敌袭侵扰,耕作既要劳力还要兵力,往往得不偿失,这些年便也一直作罢。
谢竟闻言便道:“这是计深远的好事,大人可多派几位熟悉城外地势的府兵跟着殿下,理当仔细筹谋。”
何诰高深莫测地捋髭道:“我便是要说这个。府兵们虽是雍州土生土长,可到底只是老练而无巧智。倒是你,毕竟随我巡防许多回,这些自然烂熟于胸,最要紧的是会看人眼色,不似那些莽汉嘴笨,体察不到殿下心意。”
谢竟一愣:“大人是要我——”
何诰点头:“你这些日子便跟着殿下,把这一件事办妥了。”
谢竟有些哭笑不得:“年关下府中大小事还都得经在下的手呢,这样说撂便撂下了,该怎么好?”
“再大的事跟昭王殿下比起来也是小事,自然有管家操持,你只走便是。连你女儿你也不必担心,正好送到夫人那里养几日,陪她解解闷。”
尽管何大人本意是爱才如命,最主要的目的仍然是想把自己身边这个大材小用的“吴先生”推到昭王面前去好好表现一番,最好是能挣到一个回京的机会,但的确也有他话里的那层意思——谢竟心思剔透,最善察言观色,若说整个雍州上下何大人还能放心哪个人与昭王单独说话,没有犯忌讳触霉头的风险,那只能是谢竟了。
谢竟见何诰一切都思量周全了,也不忍拂他好意,便不再推辞,转身回院。
倒不是他不愿办这份差,也不是他不想和陆令从待在一处——正相反,两件事他都乐意得很,只是在太守府内尚且提防隔墙有耳,到了外面更是人多眼杂,若真有别有用心之人着手细查,他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全都不是秘密。
太守夫妇膝下无子,陆书宁模样言行惹人怜爱,便尤其讨何夫人喜欢,时不时要把她唤到房中说说话,又吩咐下人们不许苛待了这小姑娘。谢竟倒不担心她在何夫人处寄养些日子,只是陆书宁自己不太情愿,嘟囔着,新岁第一天,太守爷爷好狠的心,父亲也好母亲也罢,好歹给我留一个。
谢竟好笑,说那你跟着吧。
她便把脑袋摇成拨浪鼓,道不要不要,舌头都要冻掉了。
何诰传话来说午后动身,谢竟安顿过陆书宁便匆匆整饬了行装,打算先候在前厅。旧时出门前可以把陆令从晾在一旁,自己慢条斯理选定腰上系哪一条宫绦,如今却万没有让昭王殿下等人的道理。
于是陆令从绕出游廊时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光景——谢竟孤伶伶站在庭前,单薄修长,穿着昨夜他亲手为他脱下来过的外袍,双眸因为低垂的姿态而弯成了一对细长的弧线——只有在这里才能瞧出岁月加诸于他的痕迹,至少重逢以来,陆令从再没有见过谢竟像少年时那样,眼睛睁得圆圆的以至于稍显幼态,盛了水一样澄澈清明,毫不躲闪地直直望进他心底。
发生过的事情是熨不平抹不开的,谢竟显然比他想象的更坦然地适应了角色的转变,躲在父兄身后自在逍遥的小谢公子早已成为一个得心应手的母亲,更早已接受身为一个见不得光的废王妃必需的自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