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0)
谢竟在雍州藏了近三年,在何诰身边则待了大半年,得到的结果却不如他所料——何诰不知他真实身份,谢竟便旁敲侧击地问,何诰却说:“老朽自从离了京,哪还敢同昔日故旧门生再攀关系?莫说是玉,一根针我都不曾送过,更何况是给素无交集的谢家!”
而后来谢竟可以接触太守府的库房账目,有机会细查,也没有发现任何同京城人情往来的可疑记录。谢兖当年的回礼,不知在哪一个环节被暗中扣下,根本就没送到雍州,所以何诰对此事完全不知情。
按他的意思,分明是有人假托雍州太守之名,送了这批间接置谢家于死地的蓝田玉料。而后来抄检定罪时,王家也的确“刻意”没有深究玉料从何而来,更不曾声张惩处“送”玉料的何诰。
真伪难辨,往事已矣,谢竟难以无凭无据地去追究,便也只能沉心在太守府中安顿下来,直到景裕三年冬天,他遇到了驰援雍州的陆令从和虎师。
“我不认识何大人,张太傅与何大人虽然曾是同僚密友,但也从来没向我提起过他,”陆书青问,“爹觉得,何大人是真不知情,还是……”
陆令从没有立刻回答,他总以为自己算是了解何诰,但归根究底,何诰也不过是在他十岁以前做过一段时间师长,此后音书断绝,他对何诰的印象可能真的会有失公允。然而,“可责其不勇,不可疑其不忠”这一条,也是何诰教给他的。
半晌,陆令从说:“我倾向于认为他真不知情,幕后之人是假托雍州太守名义送礼;或者真是巧合,何诰事先并不知道这批礼物会成为扳倒谢家的工具,事后也是因为内疚所以不想承认。那么幕后之人就是暗中盯上了这批礼物,在查抄谢家时大做文章。”
陆书青想了想:“我觉得不会是相府。当年祖父只把那枚蓝田玉传国玺送给了王府,而没有给相府和临海殿任何类似的暗示。钟兆死前又说,他从来只与他背后那个‘主子’互通有无,根本不受王家差遣。那王家最早也只能在查抄乌衣巷当夜才知晓我们手中有这么一枚印玺,是没有办法提前布下蓝田玉料的局的。王家后来不追究玉料来源,是因为他们想要坐实谢家的不臣之心,若玉料归属有变,那谢家的罪名自然也就立不牢固。”
陆令从点头:“除了祖父、我和你娘,只有钟兆知道蓝田玉玺在昭王府。这件事,连同你祖父驾崩前藏遗诏的地点,钟兆一并都告诉了他的‘主子’,也就是幕后之人。”
“所以拿玉料做文章的人,就是那个模仿娘的笔迹,把真遗诏的位置透露给王家的无名氏!他这是自己手不沾血,却连着给王家递了两把刀!”
陆令从默认,顿了顿,又道:“他不是不沾血,只是这些年不沾血了——十余年前,他想通过取我与你的性命,来‘救’你母亲时,可没信奉借刀杀人这一条。”
陆书青恍然。丁钰死后,丁鉴远逃漠北,这个无名氏门下可供调遣的人手应当是不多的,否则不会这么多年只信任一个钟兆,也不会因为两次直接的流血冲突不曾成功,就收手多年不再用暗杀这样高效但极具风险的方式,改做情报贩子之流的阴谋家。
“可是……这人不是想要救娘么,岂不知外祖家遭难,娘焉能独善其身?”
“你忘了外祖家的丹书铁券,”陆令从提醒道,“就算是你叔父和太后,也不能凌驾于丹书铁券的权威之上。但作为上位者,王家可以享有部分曲解丹书铁券的权力。它可以让人活下来——可以只让一个人活下来,而这个无名氏显然非常清楚,外祖与舅舅,必定会把生机让给你娘。”
陆令从还留了半句,没有忍心说给儿子——就算是谢夫人与姚氏没有死在乌衣巷中,谢浚没有被张三救走,阖家都被下了诏狱,无名氏为达目的,也会想别的办法送他们统统上路,只让谢竟一个人活到最后。
陆书青沉默了。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他的母亲并没有死,那幕后之人“救谢竟”的目的,以一种极其惨烈的方式,圆满达到。
“爹,怎样才能真正看清一个人呢?”
陆书青遵照陆令从所言,继续问,问得很直白,想来是因为何诰这位在他父亲口中一直都是可信长辈、又是母亲和妹妹的救命恩人的角色,真面目却是模糊的,令他十分困惑。
陆令从摇了摇头:“‘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不到真正见分晓的那一天,谁又能看得清谁呢?”
他摸着陆书青的头发,轻声道:“人不是一成不变的,人在境遇之中才成为具体的人,做出的不同选择会带他走向不同命运。你能说做出某个选择的是他本人,做出另一个选择的又不是他本人吗?就像此时此刻,我看不清来日青儿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而我和娘认识了十多年,其实也没有见到他的每一面。
“好乖儿,你还不到需要看清每一个人的年纪,你其实也没必要看清每一个人。
“爹爹想教你的权衡之道、用人之术,多半是从祖父那里看来的。少时不屑这些伎俩,觉得五阴太炽,长到这个年岁,却发现我不由自主地使用着看不起的帝王心术。”
他转脸,认真地望住陆书青:“我小半辈子都在试图远离我的父亲,又在很多个瞬间绝望地发现父亲某种意义上是正确的,我是有点像父亲的,或者我是永远也不可能摆脱父亲的。我只希望,来日你想到你的父亲时,至少不必这么纠结。”
陆令从对他说着“你的父亲”,像在说另一个遥远的陌生人。显然,父子二人对这件事都感到怔忡。
其实在陆书青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陆令从这个父亲与谢浚那样的哥哥差别并不太大。他带着他到处玩,带着他“以身试法”,带着他偶尔对母亲阳奉阴违。
这一点上父母有着很大不同——谢竟最初就以无限疼惜关怀、毫不吝啬宠爱的形象留在他记忆里,到今依然如此;但陆令从却并不是一开始就顶天立地地出现在他的世界中,对他而言不代表权威,也不代表束缚。
陆书青懵懂地目睹过父亲在遭遇家变之后的“长大”,所以他从来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像这世间许许多多为人子者一样,在向往成为父亲的同时,又渴盼着推翻父亲。
“你和娘亲都很好,虽然并不是我心向往之、想要成为的人,但却是我愿意做朋友的人。”
陆令从了然:“你想做姑姑那样的人,是不是?”
陆令真那种百折不挠的锐意和蓬勃怒放的生气,那种为了自由万事皆抛的魄力,是她兄嫂都叹为观止、所不能及的。
陆书青点了点头,踮起脚尖,有些期冀地翘首望向京城北面的山隘:“……万事俱备,只等姑姑早日凯旋了。”
现实
第96章 二三.二
谢竟席地坐在官署大堂内,背对门,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奏折、卷宗和簿籍,脚边还堆着未动过的食盒。
堂下则是一众一个头两个大的户部官员,俱是眉心紧蹙,频频吁叹。
自寒灾度过、今春涝灾也稍有缓解之后,王俶父子复出,第一件事就是大张旗鼓地造势改制。土地的归属是不可能改的,所以只能在赋税上做文章,美其名曰“与民休息”。
改制通常是先选试点,循序渐进——然而减税与旁的无关痛痒的政策不同,这实实在在关系到刚熬过大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否能活下来——运气好的赶上减税,手头即便匀出那么一两厘,兴许就是全家的救命钱粮;运气不好的没赶上的,则不只是雪上加霜这么简单了。
改制由相府主持,自然而然,首先获得蠲免赋税资格的,也正是年前得到最多赈济款项的会稽郡——王家南渡后主要的产业所在地。其次,便是王氏故地琅琊郡。
这其中事项诸多,谢竟把案头搬到户部亲自替王俶督办;上头陆令章手一挥,把所有明谏暗刺、指摘试点地不合理的折子丢到他这里,让他看着应付过去;另外还有百官三不五时冒出来,绕着弯向他打探消息。半月下来简直千头万绪,不胜其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