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6)
银绸在摘星楼多年,于千金科颇有造诣,见过的先例不知凡几,便拿臂弯里的陆书青示范,无声地教陆令从此时该如何安抚谢竟。
陆令从就学着她的样子,一臂伸过去揽过谢竟的肩摁抱着他,另一手覆上背脊,来回摸索着他的后心。
没了宫闱这一重禁忌,谢府上下得了信从乌衣巷赶来,守在王府前院正堂中,听到僮仆通报“殿下与王妃回来了”,便全都迎出大门外翘首等着。
谢竟才刚恍恍惚惚地被陆令从搀下车马,便一把被他父母接了过来,什么礼数尊卑全然抛却顾不得了,两人一左一右簇拥着他向内去,谢夫人眼眶红着,显然从一早得了不让入宫的圣旨,心就没有放下来过,谢翊则只是牢牢攥着他的小臂,不住叹息。
一行人在厅内坐定,银绸小心翼翼将陆书青交给姚氏抱着,带着侍女下去给谢竟熬安神汤药。姚氏口快,已然替全家问出了一篇话,诸如“为何忽然就不许进宫了”“怎这样着急忙慌地回府”“身上哪里不舒服”之类。谢竟怔怔地也未曾听进去,唇微启却不出声,只是迟钝地凝望着熟稔的至亲们。
谢浚全程在大人们之间忙碌地窜来窜去,又想看谢竟如何了又怕碍着他。来前谢兖反复叮嘱过他,小叔如今不可见风受累,要他千万不要淘气,谢浚便期期艾艾地粘到谢竟膝上,也不说话,只是环着他的脖颈轻晃着。
谢竟见了他,脑内紧绷的那根弦才稍稍松了下来,迟缓地摸了摸谢浚的脑袋:“……你还没见弟弟罢,快去瞧瞧,那么软,好玩得紧。”
谢兖将他这副憔悴失神模样瞧得明白,实是不好受,又惦记着来报信的宫人说“王妃早膳都只用了一半”,便取了个白瓷盅出来:“赶早起来择了二两好纯鸭血与三鲜小馄饨一并下的,趁热吃些。”
谢竟接过小口喝起来,全家人这才有空隙去看看方才在路途中被银绸哄住的陆书青。陆令从一时成了局外人,沉默地在几步之外木立着,旁观这一幅略显沉重但却不容任何外人插足的家常图景。
谢兖转脸,问道:“听闻殿下请了圣意要立青儿为世子?”
正式的册封至少也要到陆书青满月以后,这消息目前尚未在京城广泛传开,但谢兖向他确认此事还是让陆令从有些惊讶——这说明要他许诺立陆书青为世子是谢竟的个人行为,而并非来自谢家授意。
这与陆令从此前的认知多少有些相悖,他总觉得谢竟对功名爵位、嫡庶尊卑一向都是不怎么在意的,反倒谢府为了整个陈郡谢氏的荣辱沉浮,会考虑得实际一些。
陆令从顿了顿,颔首:“我不会再与之无以外的其他人诞育子嗣,青儿便是唯一的嫡长子,王府迟早是他的。”
“臣明白殿下对青儿的看重,”谢兖只是淡淡道,“但这么小的婴孩,前脚成了嘉瑞后脚封了世子,多少人的眼中钉肉中刺,纵使青儿福泽深厚消受得起,殿下也该多少想想,之无要如何自处。”
这话说得委实有些重了,陆令从抿着唇还未答腔,谢竟却先唤了一声“哥”,摇了摇头:“是我求殿下尽快请封的。”
谢兖半是心疼半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他能猜到谢竟这么做是为了稳固陆书青的地位以图来日,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谁也料不到陆书青出生的时机这样巧,根本用不着稳固,直接半路杀出“嘉瑞”这么一份莫大的“殊荣”。
“也罢,”姚氏示意丈夫慎言,公事公办地向陆令从点点头,“既封了王妃立了世子,那之无与青儿便是同殿下一损俱损的,宫中的贵人们亦没有单单为难之无、反倒放殿下好过的道理,无论如何,这道坎儿殿下总得想法子过了。牵系到之无的事在谢家是头等大事,我们断断不会袖手。”
她显然先谢兖一步反应过来,如今面临的局面并不只是迁怒陆令从就能够解决的,陆令从的被动地位也并不是仅靠他自己的力量就能扭转。
陆令从自然听得懂她话里话外的施压与表态:谢家绝不会放任谢竟受这样的委屈,但如果陆令从势单力孤无法很好地回护谢竟与陆书青,那谢家也不会置身事外。
至此,皇帝的确如愿以偿达到了他促成昭王府与谢家婚事的目的,他们清楚地晓得自己在局中,然而却无力脱困。
“夫人无需多虑,”陆令从正色道,“我定会尽己所能周旋,让之无如此被欺辱是我的过错,今日之事,再不会有。”
银绸端了安神汤来,对谢家众人道:“王妃早上劳神动气,虚耗太过,如今顶好是回屋安安生生卧床静养,日后精心进补着。”
谢夫人一听又是鼻腔一酸,忍不住道:“能不能回乌衣巷去养着?家里诸事便宜,也少劳烦殿下些……之无,你想不想回家去?”
然而她语罢也自知不太可能,谢竟自己回娘家倒是没什么,但宫里绝不会允许把陆书青抱去谢府,谢竟又绝不会愿意和陆书青分开,说来说去只是无解死局。
一时无言,谢竟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我留在王府也是一样的,有殿下与银绸照料,娘不必挂怀。”
谢夫人犹自不放心,反复摩挲谢竟清瘦的腕骨,谢翊顾及到陆令从在场,也只得不大情愿地圆场道:“罢了,左右离得这样近,我们勤来几趟就是了。”
众人又叮嘱关怀一番,才恋恋不舍地离开,谢浚嘀嘀咕咕地与陆书青道别,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陆令从本想陪着送出大门外,却被谢翊不痛不痒地婉拒:“殿下留步,之无能得殿下多一点怜惜爱护,我们一家便万分感念了。”
回后院去的路上,谢竟平声道:“家里关心则乱,头一回遇上这样的事手足无措,难免失敬,还请殿下海涵。”
陆令从静了半晌,愣愣望着谢竟在前面多走出好几步,才道:“我不在乎那些。”
谢竟发现他没跟上来,驻足,听陆令从继续道:“我只在乎……你非得这样与我说话么?”
“你希望我怎么与你说话?”谢竟顿了顿,却轻轻一笑,几乎称得上柔和,“和你吵?还是奴颜婢膝地求你?”
“都不必,绝不必,”陆令从有些情急,皱起眉,“你只要按你最舒心的方式来就好了。”
“你觉得她们唤我‘疯子’,是冒犯,是羞辱么?”谢竟淡淡地摇了摇头,“我看不见得。子奉,我很佩服你在绝大多数时刻都能保持神志心绪的稳定,就算有一瞬间的失控,也能很快收敛,冷静下来。”
“但我做不到,”他转过脸,看了看冬日萧疏的庭院,阳光涂抹在湘帘间,从视觉上驱散了几分寒意,“我本就是一个乖僻任性的人,自矜,刻薄,脾气刁蛮得只有至亲愿意包容我,在怀上他、生下他之后更不由我控制,变本加厉的无常。我不是不想心平气和,我只是做不到。”
“我方才已经花了好大的力气不想在我的家人们面前崩溃,我不想把那副歇斯底里的嘴脸带到他们眼前徒惹他们担心,但现在我真的累极了,我装不了那么久,”谢竟抬眸,哀恳地望着陆令从,“子奉,你真的想让我把这些难堪矫情的苦水统统倒给你么?就放我一个人待着罢,好吗?”
陆令从怔然哑口,半晌给不出反应,谢竟已然默默调转了身,向屋内走去。然而他一动陆令从却又亦步亦趋地跟上来,到他跨进卧室的门时终于没头没脑冒出来一句:“我没有哄你!”
谢竟脚下骤停,扶门回首,下意识问道:“什么?”
陆令从立在厅中,没有再靠近,只是略垂下头,低道:“我从没有哄过你,何来‘哄够你’一说?我一早向你剖白过我说违心之言宁可不说,但凡出了口没有一句不是我对你的真心话,就算是苦水我也愿意照单全收,我不在乎,只要……只要你不折磨自己。”
谢竟凝视了他良久,几回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轻叹一声,回身掩上了门:“那就当是我不愿意罢,是我不愿意说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