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04)
他旁观着这场挣扎,凝视着丁鉴竭力抬起头来,不甘与怨恨地望着他,缓缓开口:
“为君之道、统治之术,我能做,只是我不想做。”
“我此生的想与不想,和我的能与不能,从来就不一样。这一点上,俗世间千千万万凡人,你与我,本是一样的。”
“区别只在于,你伸手可以探到的只有你的‘能’,而我伸起手,”陆令从顿了顿,“可以探到我的‘想’。”
他自襟中摸出谢竟予他的白璧,挑在指尖,晃了两下:“即使我死了,也有人替我完成我的心愿,更有人愿意陪我赴死。”
他居高临下地睨着丁鉴,语气轻蔑,眼神却隐隐含着哀悯:“可是你死了,不会有人替你全你的心愿了。”
四围群山雪白,千里冰封,春闺梦里人也是无定河边骨,风里尽为亡灵嚎啕。
“丁鉴,我可怜你,所以我替你全了你的心愿。”
“我把你父母姐姐葬在了梅山脚下,丁家故宅里立了牌位,找人按时祭扫。父皇与萧太后已死,张延自裁,亏欠你利用你的人如今世上一个都不剩,你有怨有恨也只好到冥府再去找他们清偿,自始至终,我的至亲从不亏欠你一桩一件,我只要知道——”
陆令从的枪尖倒转,快得只能看到残影,眨眼间直指丁鉴喉间:“我妹妹——的遗骨——在哪里!?”
丁鉴不知有没有听清他前面几句话,他沉默了许久,终于道:“我不知道。”
“她身死当日,我的手下就曾经沿河寻找过,但只有战马拖行的血迹,始终未见尸身。谁知道呢,也许是河水冲走了,也许是野兽叼走了……”
陆令从色如冰霜,手臂剧烈颤抖着,枪尖几乎已经没入丁鉴的皮肉。
“这不是今冬第一场雪了,”丁鉴惨然笑了一声,气息微弱,“你以为会剩下什么东西?”
陈留郡,谢家祠堂外。
“你读过了么?”谢竟看毕李岐亲笔写来的战报,沉默片刻,问道。
谢浚摇头:“怕事干重大,不敢妄自拆阅。”
谢竟便将信纸递与他,谢浚低头,信上大意是陆令从将丁鉴追出无定河北的长城之外,虎师跟随其后,不意雪势渐大,竟然失散。将官立刻回报雍州,李岐一方面暂且将事情按下,不走露半点风声,一方面立刻派出驿差,给谢竟送信。
谢浚读完,皱起眉:“陛下怎会孤身去追丁鉴?”
“你也觉得奇怪?”谢竟沉吟道,“他与‘冒进’二字从来沾不上边。李岐这里又写,最后他是一人,丁鉴亦是一人。”
谢浚思考道:“可若长城外另有伏兵,丁鉴只是佯作落单,拿准了陛下报仇心切,诱其入敌阵……”
谢竟否认道:“你我能想到,他岂会想不到?既然追了,且是单骑追单骑,那恐怕只有一个可能——张延倒台,再无人可供丁鉴‘通敌叛国’,他没有了利用价值,又断去一臂,漠北不会有援兵给他。而陛下孤身去追,不是托大,是因一旦动用虎师,这就不再只是私人恩怨而事涉两国,但如今政变方息、朝局未稳,边塞事不宜起波动。”
“他现在的身份不同了,从前是将是臣,如今是帝是君,他代表的是整个朝廷的态度,是这片疆土的态度。”
谢浚颔首,宽慰道:“小叔先莫慌,陛下久经沙场,又一向多谋善断,说不定是另有筹划,暂未能与部下取得联系。李将军他们一来着急,二来要为青儿和京中局势做周全的打算,这才给小叔来信,以备不时之需,也未可知。”
谢竟怔怔凝望着灯火,当日在神龙殿里陆令从说过的一句话,忽然跳上他心头:“我必须抓住这个时机,亲手把害死她的人一个一个送下黄泉,最后一辈子永远记住今日的无能与愧悔。”
就算最后真的能够一报血恨,负疚感尚且会纠缠陆令从一生,他又怎么能够不亲自追到天涯海角、手刃仇雠?
良久,谢竟忽然道:“这一回不一样——真真是他的心魔,他不会罢休的。不睁着眼看到个结果,他是不会罢休的。”
他的视线垂下去,飞光挂在腰带上,从外衫中露出一个角来:“……就算是真的玉石俱焚,他也做得出。”
谢浚愕然:“小叔是要……”
谢竟蓦地抬起眼,凝望谢浚,按着他的肩道:“我必须去一趟雍州。你即刻收拾行装,今晚就上路返京,回宫守在你弟弟妹妹身边,见机行事,保全自身为先。倘若真有什么……不测,你只帮我向他们捎两句话便是。”
谢浚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根本而言,金陵比雍州更要紧,便也咽下希望陪伴谢竟同去的话,只道:“小叔尽管说。”
谢竟将视线投向极远处,茫茫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安睡着不知几世几代的谢家幽魂。父母兄嫂之恨已了,而他心中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来日不会与他们葬于一处。
人说落叶归根,可叶若是找不到根系,又怎会知道它的来处是哪一棵树?也许从一切最初,他出生于金陵开始,就都是冥冥之中注定了的。“故乡”在他命里只是过路人,而他总有一日要在祠堂之下、祖茔之前做出离开的决定。
谢竟脑海中有个声音冷静地自语:一旦投身北上之路,这片土地就再也不可能毫无芥蒂地接纳你了;今宵闯进夜色,再来,你便是异乡客了。
他喃喃道:“就告诉他们,我说——”
“金陵山温水软,风月无边,以故土为衾共你父长眠,纵千百载,亦不觉寒矣。”
第120章 二八.三
雍州城,虎师营帐外,一粒渺小的影飞驰而来,在白茫茫天地中逐渐靠近、清晰。城楼之上的岗哨眼力极好,几乎立刻就辨认出了来人,惊呼:“王妃!是王妃到了!”
正在值守的李岐闻言,立刻令道:“开城门!”说罢带了一众副将,匆匆迎下楼去。
谢竟满面风尘,鬓发凌乱,却顾不得寒暄半个字,刚一下马站稳脚跟,便已经开口问道:“陆子奉人呢?找到了么?”
李岐神色凝重,摇头:“长城与雍州内不能无人防守,所以每日只能抽调一小队人马轮流去找,可是河岸线太长,前日又下了场暴雪,连雍州守军都尚且不易辨认方向。”
谢竟沉默片刻,镇静道:“你只需带着诸位将军守好雍州防线,若无多余人手,我独自去找也使得。”
众将相视一回,由李岐领着屈膝行礼道:“陛下临去时给王妃留了一件东西,有这个在,我们是悉数听从王妃调配的。”
徐甲悄无声息地上前,将一物奉到谢竟眼前,却是件厚实的猩红大氅。谢竟迟钝地望过去,意识到,那本来是属于他自己的——去岁此时,他们在分别奔赴公务途中,于下邳城外匆匆相聚一夜,临别时谢竟久久不舍分离,最后解下这件大氅,让陆令从一路带去北方御寒。
李岐道:“陛下吩咐我等,‘见此物,如朕亲临’。”
谢竟伸出手去,指尖陷在柔软顺滑的皮毛中,感觉到一阵寒意虚虚笼住他的皮肤,陆令从的体温已没有留在上面了。他在心中默默道,你把这个留给我是什么意思呢?你早知道我总会来么?
李岐见他失神,打了个手势命左右退开几步,低声道:“京中局势尚不完全安稳,东宫与公主年幼,下一步要如何走,王妃可千万……莫要冲动行事。”
谢竟勉强对他笑了笑,微微颔首,忽然听身后传来喧嚷,转脸,就见一匹白马如流星般从城门内驰出,丝毫不理会追在后面的徐乙的高呼,径直朝他跑来。
“猗云!”谢竟愕然,上前两步,紧紧搂住猗云的颈,“你怎么在这里?”
徐乙喘着气,解释道:“陛下出征那日,猗云一大早就从东宫跑了出来,守在城门口,无论如何要一同上路,陛下与太子殿下都劝不回,只好许她跟随,要我们好生照料,未想她随军跋涉,一点不比壮年强健的战马逊色。自从陛下失散以来,猗云就一直不肯回槽,才刚听见王妃声音,又冲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