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5)
“我们满心以为终于可以阖家团聚,谁料王氏崔氏分赃不均,又都想揽下从龙首功不想放权,就向先帝上奏,沿用萧太后的办法,仍以圈禁亲眷的办法拿捏我父亲他们,不给这些寒士翻身上位的丁点机会。
“然而萧家鱼死网破,要在逃出京城前把我们全都‘处理’掉。我和姐姐自小习武,有母亲掩护,万难逃出来——还顺手救了病得只剩一口气、被丢在半路的钟兆——这才找到我父亲,报信给他们。
“这些东宫旧臣求先帝兑现诺言、帮忙寻找亲人,可是先帝选择了向士族妥协——他无动于衷,袖手不救。
“我父亲他们当然众怒滔天,可是一帮无权无势命贱如草的下臣的愤怒,值几个铜板?没多久就屈从在天威之下,愿意忍的留在京中继续任职,可也前途渺茫;咽不下这口气的,贬的贬、辞的辞,都远走他乡。我父亲病卒途中,十多年寒窗苦读,到头来全是竹篮打水两手空空。”
良久,陆令真艰涩地问:“所以那些眷属最后……除了你们姐弟和钟兆,还有人——逃出来吗?”
“没有了,”丁鉴近乎残忍道,“我的母亲,钟兆的母亲,何诰夫妇之女……在城西一个仓库的地窖里被关了七日整,老弱妇孺一百余口,最后尽数饿死。”
陆令真彻底哑然,脑海里浮上何诰的苍白鬓发和满面褶皱,与听她提及“封妻荫子”时那避如蛇蝎、倦苦难言的神情。
她下意识地默念着,这是她父亲与祖辈的罪恶,这是世家门阀一手遮天的罪恶,这是皇权的罪恶,并不应该来由她清偿,可手指却不能自抑地微微颤抖。
“最后一个问题,”半晌,陆令真重新握紧了她的剑,“于你们有恩、托你们杀陆书青之人,和钟兆背后的主子,是同一个?”
丁鉴亦提起了他的双戟:“事到临头,我可以送你死个明白。”
说罢,他靠近陆令真几步,用只有彼此可以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个名字。陆令真悚然一凛,难以置信地望定对方,却顷刻间明白了那封伪信上究竟为什么会出现谢竟私印,还有以假乱真的去瑕体。
可丁鉴却没有再给她更多的时间。手戟瞬间挥出,陆令真则本能地提剑迎上,在思绪尚未完全飘回时,便已凭借着肌肉记忆与对方缠斗在一处。
这不是一场战役却是一场比试,陆令真恍惚中又回到鸣鸾殿的庭中,只不过对手不再是陆令从,一招一式都带着绝不回头的杀意。丁鉴身后的漠北军渐渐围拢过来,他们未必懂得主帅和敌将之间的恩怨,但这个异族女子在战场上有多大威胁,他们都看在眼里。
陆令真的力道不及丁鉴,一直都是靠武器的轻便与速度制敌,此时剑影更是快得连成一片,专攻丁鉴右臂,一手操纵着缰绳变换方向,钻取手戟之间的空档。
然而她已然日夜兼程行军数天,昨夜通宵不曾合眼,翻山奔袭,再加上方才心神剧震,在彼此交手过数百回合之后,难以避免地渐渐落了下风。“唯快不破”成立的前提是制敌同样要快,在被破之前已经斩获敌首,可丁鉴却不是能给她这样机会的敌人。
陆令真知道再不硬挣一回命,很有可能赔上自己还难以予敌重创。她眸光一寒,当机立断地从马背一跃而起,双手握柄,反身从对方挥臂难至的角度斜斜劈下,霎时血花飞溅,那一剑居然生生斩断了丁鉴的右臂,又在腰侧留下一个长而深的刃口。
但与此同时,陆令真失去防范的后背却也已无可避免地暴露在丁鉴面前,后者不顾重伤,半点没有迟疑地用左手握戟,狠狠砸中她的背部,顷刻将她扫落马下。
“我姐姐自尽之前曾中了陆令从一剑,今日我如数奉还。”
陆令真伏在埃土之中,挣扎地撑起上身向前匍匐着,竭力想要够回自己的剑,然而身体已摇摇欲坠难以支持。丁鉴竟对自己的断臂置之不理,她只慢了那么一眨眼的功夫,长剑就被丁鉴一把夺去,随即毫不犹豫地向下一刺,没入她的后心!
“把她绑在马下。”丁鉴漠然地垂视着陆令真骤然一僵的躯干,左右照他吩咐,将陆令真双手紧紧绑缚在战马的后腿上,身体则仰面朝天,挂在后方。
随即丁鉴面无表情地猛一挥鞭,战马受惊长嘶一声,瞬间拖着陆令真朝向山下发足狂奔起来!
最初五感是缺失的,失血的晕眩和皮开肉绽的疼痛,陆令真全都没有体味到。那个时刻她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记起她的腕上还戴着幼时嫂嫂用彩线编的那条手串,被麻绳来回磨着,恐怕要断掉了。嫂嫂知道了一定会给她重新编一条,可她还能见到嫂嫂么?
塞上的山粗粝而崎岖,汹涌的血从陆令真背后流出来,滚烫的灼烧感姗姗来迟,就像睡在火上,骨肉磨碎后归位的痛楚又像是把她高高吊起来,连眼前幻象都变得清晰,不允她蒙混过这最后一段酷刑。
在那一刻陆令真看到了很多人、想到了很多事。
她第一个想到了她的母亲,对吴氏的愧怍从未如此刻一般强烈地涌进心间,陆令真深深地喘息,可进气变得很艰难。小到偷偷溜出宫墙玩乐,大到一意孤行嫁衣改作戎装,每一回的离经叛道,她就算心意再坚决都忍不住担忧,想我是不是让我娘难办了?可吴氏从来都只是说“你去吧”,从来不对她说“你回来”。到如今她真正再也回不来了。
她当然也想到了陆令从与谢竟,这一回倒是于心磊落、扬眉吐气,他们听说没有?在战报上看到没有?她的才华,她的功绩,她在这场牵涉到阖家存亡的大计中漂亮地完成了使命,她没有辜负半点他们的教导与期冀。只是她来不及、也不能够把朝中的通敌之人的名姓告诉他们了,但是长兄长嫂爱她如父母爱子,陆令真毫不怀疑有朝一日,他们必定会为她了却残仇余恨。
她还想到了她尚且年幼的侄儿侄女,她的笑口枣,她的忘忧草,从初生起就像柔软云朵一样在她怀中钻来钻去的宁宁。陆令真答应好了今年一定回京去陪陆书青过生辰,青儿从小便是守信重诺的孩子,若是那时等不到,只怕该埋怨姑姑食言。她什么时候能听到他们再唤一声“姑姑”?
她甚至想到那个少言木讷、若即若离的弟弟。她想到了所有人,其实那些遥远的、琐屑的细节连走马灯都称不上,其实她只想在诀别时奋力将每一张面孔镌刻得再深些,生恐九泉之下对面不识、来世不能再做亲人——其实她想到她的亲人们,就再也不敢继续想下去。
其实在真正的最后一刻,陆令真只想到了她自己。
贞祐九年的那个午后,她从昭王府库房里挑选了一只鸿雁风筝,缠着兄嫂一起跑到白鹭洲,在醺然春意中不管不顾放得极高极远,少年的、轻盈的、万事不萦怀抱的心,也随着鸿雁破风裂云,直上九霄。
可是都那么高、那么远了,风筝线却一直牢牢地钉在她掌中,无论如何也不断。陆令真当时私心是盼着它断掉的,就算是一只纸糊的、笔画的雁,她也不忍坐视它缚于台阁、不见天日。
但它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断。
仿佛匠人落笔的那一刻,它的气运劫数便已经统统刻进生死簿,凡胎肉体何以逆天改命?她潇洒恣肆的本性根本不是无所不能、无往不破,她费尽心思抛却万念,逃出含章殿的殿门,逃出太初宫的宫门,逃出金陵城的城门,到头来却惊觉,她自始至终不曾逃离那道名为“长公主”的命门。
陆令真睁大着眼睛,望向渐渐模糊到清澈见底的蓝天。她隐约又看见那只雁飞回来了,或者是十多年中它一直阴魂不散地悬停头顶、从未飞远,一如最终,她还是触不到名中命中,那个辽邈杳然的“真”字。
蓝天凝固了。
景裕五年春,齐建威将军、长公主陆令真薨,时未满二十四岁。生前以己为饵、孤入敌阵,被战马活活拖行十三里方气绝而亡。
至死不瞑目。
第99章 二三.五
陆令章斜倚在神龙殿内,撑着额角闭眼小憩,忽然梦中一个激灵,手肘一推,不慎撞倒了案上未喝完的半盏冷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