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40)
谢浚屈着腿坐在灯侧打盹,其实他从船吃水深度的变化感觉到了异样,但萧遥这条船上常出入的明有客人、暗有宣室,他本也没有在意。
谁知帘子一掀,迈进舱内的人在他眼前一晃,却令他差点以为花了眼,本能地唤道:“小叔?”
谢竟游魂般走到他面前,半蹲下,凑近了细细端详他的眉目,末了再牢牢抓住他的手:“我就知道……”
他体味到的痛感甚至比再见陆书青还要剧烈,像是撕开已经要结好了的痂,获得一块丑陋的、稚嫩的肉,在重获新生的同时不得不温习着伤口烙下那一瞬的刻骨。
谢浚有些无奈地苦笑:“原本想避着小叔,所以那日解了围就趁乱逃了,谁料小叔到底还是找到我了。”
谢竟语无伦次道:“你怎么,怎么会?”
谢浚慢慢道:“我最后能记起的只有娘把我推进东北角门……但里面早就全烧起来了。”
他将脸转向谢竟,定定地望着他:“醒来之后,我已经身在淮北虎师军中,殿下的帐内。”
谢竟最初都没有明白这话里“殿下”二字所指是谁,怔在那里,茫然地思考了半晌这金陵城之内除了陆令从还有什么人能称一句“殿下”。他甚至联想到了陆令真,但谢浚的神情告诉他,显然就是那个他不敢置信的答案。
他听谢浚继续讲道:“当日细节,殿下不曾主动向我说起,我也始终不敢去问。直到此时此刻,我都不知道殿下是如何将我救出来的。”
谢竟的目光木然落在烛火上,被摇得恍惚迷蒙。他喃喃开口,声音低得如同私语:“为什么他……他从来没向我提起过?”
谢浚却立刻道:“小叔千万莫怪殿下!其实……是我求殿下与萧师父,暂时不要告诉您我还活着。”
谢竟愕然与他对视,张了张口,却没有敢把压在舌下的话说出去,不想听到那个他最害怕的答案。他想问是不是我依附王氏,结党营私、鞍前马后,糟蹋尽了谢家声名,因此你不愿再认我这个小叔?
然而,谢浚只是淡淡道:“家门不幸,罹此惨祸,若我在世上最重要、最亲近的人知晓我还活着,便有了牵念,有了掣肘,我倘在洗冤报仇时有什么不测,只会再给至亲徒增痛苦。与其这样,倒不如干脆不要相认,只当我是彻底死了,大家也好安安生生,各人过各人的日子。”
他垂下眸,微微一笑:“其实这四年我在京城的时间很有限,但偶尔也会去看看青儿。有那么一两次,我想他应该能察觉到我在看他。”
谢竟心中一动,下意识道:“那前些日子你房内那个血手印……”
谢浚闻言,忽然显出一点调皮的少年人神色来:“我那几天刚回京城,看小叔做什么都有那帮王家下人盯着,不得半分自在,便想着悄悄作点怪,吓他们一吓,最好能将他们从乌衣巷统统唬走,小叔也可过得松泛些。”
他说话间露了半颗尖尖的虎牙,将那份陌生的暮气冲得散了些,谢竟一愣神,眼前便依稀看见谢浚从小绕在自己身畔调皮嬉闹,与陆书青完全相反的一刻不得安生,酒筵饭桌上招呼弟妹亲友,说顽话逗祖辈开颜,一声声笑音犹在耳。
谢竟轻抚了抚他的面颊,随即意识到谢浚都加冠成人,不再是他的儿女那样给人随便揉的小少年了。他本还想问谢浚有没有去看过李家长女,但转念一想,既然他不愿在大仇得报之前徒惹挚爱之人忧思,恐怕也就不会给李冶留半点念想,免得白白辜负姑娘一生。
“这回在淮阳,你也是一直在暗中跟着?那个姓程的郡守怎么会认识你?”
“我怕小叔在外遇到不测,所以回了师父,悄悄跟着走一趟,谁想真撞上是非,”谢浚吁口气,“程炆当年辞官后没有回乡,而是一直留在京中,和先帝的东宫旧臣们过从密切。我那时常带着青儿去张太傅府上,各色人等来来往往,也就偶然识得了程炆。”
谢竟捕捉到他对萧遥的称谓:“师父?”
谢浚应声:“我刚醒来,意志消沉,殿下不放心我独自回京,于是带我在虎师里磨了数月心性。后来他们开拔前往鄞州时,殿下拜托萧师父收留了我,我就是那时进入了宣室,此后但凡在京中,便住在摘星楼。”
谢竟蹙眉:“那你与天子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谢浚苦笑一下:“今年年初,我办事时不慎被相府的二夫人崔氏发现了踪迹。她以此为把柄,与我做了个交易。”
谢竟没想到这里面居然也有崔淑世手笔:“她是要宣室为崔家办什么事?”
谢浚摇了摇头:“我没有露声色,也没有引出宣室与师父。崔夫人精于此类权术生意,她只要知道我还活着、拥有相当的行动力就足够了,至于背后究竟谁在庇护我,她有分寸,并未多问。”
谢竟想起当日在秦淮春,崔淑世得知宣室一直暗中存在时的惊愕,或许那个时候,她就已经将谢浚的存活与宣室联系起来。
“她并没有要求我为她所用,或者为清河崔氏所用,”谢浚接着道,“她将我引荐给了陛下,只要我听候陛下指令、完成陛下独力所不能及的调遣,她就会为我掩护,保我自由出入京城与王氏相关的各衙各司。”
谢竟立刻明白了崔淑世的用意。她的娘家在崔太尉死后无人顶梁,渐渐被王氏吸干了血,其实早没有能力搞什么阴谋伎俩,要谢浚也没用。她是如今金陵这盘弈棋里看似最为弱势的一方——没有武装,没有可供调遣的人手,没有官场错综复杂的裙带。
然而崔淑世正是利用这个弱点,只谋心术与权力交锋,自己一点不去碰刀枪、见血光。谢浚这样可堪重用的人才她不收,转手送给陆令章,再以此为筹码从陆令章那里换取于己有益的报偿。同样,与昭王府合谋,她自己也不直接出手办事,将私印给了谢竟,后面他们拿此来做什么,她亦一概不闻不问。
他日不论是昭王府功亏一篑,王家大厦倾圮,还是天子蒙尘逊位,她都有新主可供奔赴,也都能带清河崔氏全身而退。
“你同意了?”谢竟沉吟半晌,才问。
谢浚迟疑一下,点点头:“……我亦想知晓,谢家横祸,与当今天子究竟有几分瓜葛。”
谢竟一时无言,这件事连他也无法回答。他理清了王氏的手笔,发现了背后送字条的第三股势力,却始终不能摸透,当事人陆令章在这场闹剧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就凭王俶这一向对他的试探和提防,陆令章也绝不可能仅仅只是一个供人摆布的傀儡木偶。
“陛下都让你做了些什么?”
谢浚却眨眨眼:“小叔还记不记得,去年汤山春猎,青儿从山洞中逃出来时,本该驻扎在那里的羽林卫却守错了位置,正巧将青儿放走?”
谢竟惊道:“是你?!”
谢浚颔首:“陛下远在金殿之上,出入不便,纵然提前得知王俶计划,也没法亲自去调动羽林卫。幸而那时王俶也已然离开汤山,我便拿着陛下的手谕,去调开了那个洞口的守军。不过,陛下自始至终也就让我做了那一件事。”
舱内良久沉寂,谢竟直勾勾盯着船尾,只是哑然。
他想起雍州初逢陆令从,他责怪他那三年南征北战,不曾在京多陪伴些孤身一人的陆书青,此时此刻方知,原来并非如此。
陆令从把他们的儿子留在金陵,却把新丧父祖的谢浚带在身边,是在替他这个失职的小叔履行教养庇护的义务,是在替千里之外的他清偿那一份眼睁睁看着至亲死在面前却束手无策的愧和悔。
谢竟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此时的心境。他的姓氏——属于他的那个“谢”字,是脏的。不是从他委身相府檐下、蝇营狗苟时开始,而是从贞祐八年他嫁入昭王府的一刻起,就落了灰,染了垢,溅了泥。他一脚踏入天家那扇骨作槛、血为漆的恢弘宫门,从此芝兰玉树生于庭阶,都再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