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58)
话说到此处,谢竟正在发怔,忽然陆书宁溜进院里,不知在玩什么游戏,看到他直接扑了过来,小脸跑得通红,连着叫了好几声“娘”。
“怎么?”谢竟问。
“就是叫叫你。”陆书宁摇起头来,脑后铃铛轻撞出脆声。
谢竟把手中的果子掰了一小块,喂给她:“你尝尝,刚炸出来的最香了。”
陆令从提醒:“留点胃口等会儿吃梅花蒸饺,早半个月就嚷着要吃的,不吃干净我下回可不做了。”
谢竟拥住陆书宁,垂眸看着她的小米牙有些吃力地咬着面饼,忽然回应起陆令从方才的话:“你只不过是比我更早些长大、挑了更多担子而已。我从来不需要你陪我骂街,我也从来不需要你为了我去顶撞陛下与皇后。我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座池台,一碟蒸饺,一坛酒。你说是不是,宁宁?”
陆书宁根本没听他在说什么,只是昂起脖子,用脑袋顶蹭了蹭他的下巴。
傍晚时分,客才渐渐都散了,谢竟摸到前院,见谢夫人与姚氏正围坐在薰笼上,守着炉火剪窗花。谢夫人手极巧,剪的是“喜鹊登枝”和“连年有余”的样式,见次子来了,她重拾打发小时候的谢竟惯用的招数,随手剪了一小张团花,蘸了点浆糊贴在他手背上。
谢竟仍然吃这一套,喜滋滋端详了半日,姚氏笑话他:“宁宁都不稀罕了,你可是比人家还不如呢。”
“我来时瞧见正厅门上新贴的福字,”谢竟道,“是青儿写的那一张。”
往年昭王府和乌衣巷各院各房的春联,都是他在腊月里专门抽一下午时间,一口气写完。前些天正逢陆书青闲着没事,凑在旁边看,谢竟便顺带让他也写了两张,倒颇像模像样。
谢夫人揶揄:“可把你父亲欢喜坏了,今早鸡还没起呢他先起了,兴冲冲就去贴上,来一个客就要讲一遍,生怕人家不知道这是他宝贝外孙写的。”
姚氏问:“你们今夜留在家里住吧?南院床铺都给收拾好了,左右宫里没拘着你们,索性多住几日。”
没等谢竟回答,谢浚带着堂弟堂妹进来,陆书宁坐在他肩头,陆书青被他挟在胳膊底下,手里还提着一盏纱灯,应当是刚从外面沿街叫卖的灯彩艺人那里买来的。姚氏见了,直接道:“青儿和宁宁跟着舅母睡哦,说定了。”
“怎么我没这待遇?”谢浚大马金刀往坐榻中间一躺,顺走一张红纸、一把小剪,开始咔咔咔乱铰一气。
被姚氏一巴掌拍在手上,瞪他:“你都多大了,这也是能玩的?”
谢浚抱头,躲过谢夫人像摸小猫小狗一样抚他发顶,抗议道:“祖母,您听见没,我都这么大了不好再随便摸脑袋了,我还长个子呢!”
厅内烧了整日的炉火,暖香四溢,谢竟看兄妹俩玩得出了汗,便让把外衣解了。谢浚瞟见陆书青胸前佩着的长命锁,想起来道:“小叔,今日雍州太守托人送来些玉料做贺礼,我爹想着,当年太守与殿下有过师生之谊,不便推辞,便回了礼收下了。才刚已经送了些去王府,小叔和殿下看着支配罢。”
谢竟嘴上答应着,心中有些奇怪,陆令从与他这位少时的师父其实交集不多,对方平日甚至不与昭王府来往,怎么这个节骨眼儿上,忽然给谢家送起礼来?难不成是听到了什么有关储位风波的传言,想要借机笼络关系,调回京城?
因这个年夜人多,晚膳就开在了外间厅堂中,谢竟从王府带了梅山雪酿来,但怕父母因此前白日饮酒的事情担心他,故而也不敢多喝,只命人开了一坛,助助兴而已。
金陵年节没有吃饺子的习俗,往年都是煮圆子作主食,不会特意包。蒸饺是陆令从专做给谢竟的,最初大家知道他喜欢,都紧着留给他,谢竟吃了两个反应过来:“你们动筷子呀,我一个人哪吃得了。”
陆令从道:“我挑两枚包了铜钱,不知道谁能吃到彩头,来年财运亨通、万事如意。”
此言一出全家纷纷上手,甚至连谢翊也不动声色地加入。先是陆书宁和谢浚瞄准了同一个,谢浚想要让给她,结果陆书宁小小年纪也明白天上不会掉馅饼的道理,把眼一转,反客为主道:“表兄运气向来不好,我还是换一个吧。”
然后她就眼睁睁看着谢浚吃出了第一枚铜钱。
谢浚是的确一向背运,此时简直喜出望外,都顾不得安慰目瞪口呆的陆书宁,当场问姚氏要了缕丝绳,把铜钱拴在脖子上挂着,发誓洗澡都不会摘下,“明年把输在马场里的钱从李况那里赢回来就靠你了。”
谢竟父子三人则走的是靠眼力的路数,包了铜钱的蒸饺面皮会不太一样,他们显然同时观察出了这点,三双筷子快准狠,在长条形的饺子上戳出六个洞来,铜钱的沿儿都露了出来,直接阴谋变阳谋,成了比谁筷子用得更利落。
谢竟握筷很高,他们说笑起来还觉得奇怪,都道是筷子抓得高要远嫁,可谢竟嫁得近到骑马都嫌有点费周折。
这俗话假不假不知道,谢竟是真的不如他父兄握筷娴熟,毕竟比他多吃数年的饭,没几下便落了下风,蔫蔫认输,望钱兴叹。
最后是谢翊主动退出,作出不屑跟小辈相争这种无聊之事的情态,哼了一声,让给谢兖,谢兖觑着他弟弟那争强好胜的小孩子模样,忍俊不禁,把铜钱塞进谢竟手里:“给你罢!”
谢竟瞬间开颜,变脸比陆书宁还快,浸了蜜一般道声谢,把铜钱夹在指尖变戏法儿般翻了一溜,递到陆令从眼前,向他炫耀:“瞧见没有?我哥哥送我的。”
陆令从看他实在可爱,附过去耳语:“就这么高兴啊?给你把铜钱包进去的是谁?”
谢竟略显调皮地向他一笑,斟满酒盏与陆令从碰了一下,用只有彼此能听到的声音道:“自然也是我哥哥。”
说罢,他招呼陆书青与陆书宁以茶代酒,举杯道:“罢了罢了,这厢敬爹娘兄嫂一个,大年三十收容我们,还准备这么一桌子菜款待。丑话说在前头,这杯酒敬过了,就要一直蹭吃蹭喝到元宵的,可不许赶我们走!”
谢夫人笑嗔:“你们听听他说的什么话!老大,你方才就该把那铜钱扔到碗里,让他听个响儿,不知道的以为乌衣巷哪里来的叫花子!”
谢浚已经开始捏着他的“护身符”发功:“小叔不厚道,得了彩头该出血请客,今晚压祟钱多包一点才是正经。”
陆书青顾着慢条斯理地吃,大家都吃的时候他早已开吃,大家吃饱之后他仍然在吃,也算吃得细水长流,吃得从一而终。他空不出嘴来说话,但听到表兄要压祟钱,便非常积极地“嗯嗯”点头以示附和。
晚膳后撤下残羹冷炙,姚氏一拍膝盖,叫道:“我早上还藏了好东西呢,正好这会儿消食玩。”
语毕,她如妙龄少女般雀跃地离席,伶伶俐俐领着孩子们就往外闯,连件厚衣裳都没穿,还是谢兖喊住她,把自己的披风丢过去。
陆令从与谢竟跟出去凑热闹,原来是姚氏不知从何处倒腾来好些各色各样的烟火,张罗着让他们两个帮忙点起来。“苏仙梅花”拟紫瓣白蕊,“宝瓶象天”则如成团盛绽的蓝花楹,还有“水浇莲”、“遍地锦”,次第升空、怒放再坠落,就在谢府这一方有限的天幕中,散成无边无际、恒河沙数的星子。
他们不是要攀比豪奢,也不是为彰显门第高华,要吸引市井眼球,只是为了饱个眼福,讨自己同全家一笑。陆令从原本担心陆书宁会害怕,为她捂住耳朵,然而她早被火树银花晃得迷了眼,伸出小手,接住焰火的碎屑,发现触感并不如想象的一样,愣愣吐出句:“冷的。”
谢竟立在近旁,闻言笑颜一凝,怔住。冷了,散了,不是吉兆,他没由来地开口,喃喃道:“回屋罢,仔细着风。”
于是孩子们又像燕雀归巢一般,从善如流地依偎回他身畔。
大家都是外强中干,说着要守岁,可是渐渐全七零八落打起了呵欠。谢夫人一向熬不得夜,早歪在谢翊身边眯着了,谢浚原本枕在她膝上,看话本打发辰光,忽然发现谢翊给他打手势,抬眸见祖母困得头一点一点,祖孙俩都给笑了。陆书宁在谢兖怀里睡熟了,姚氏手上闲不住,拿金箔纸叠起元宝,预备明日祭祖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