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16)
骏马急刹在殿门外,发出一声长嘶,陆令从跳下来,从银绸手里接过谢竟打横抱起,分出嘴问:“真真回去了?”
银绸也顾不得细问陆令从是怎么得了信儿的,只是匆匆点头,又急道:“要紧的是王妃,方才有些惊着了,我看着情形不大好,可能是要提前发动了。”
陆令从神色一凛,锁着眉低头看怀中谢竟被疼痛折磨得不得不皱成一团的眉眼,一时声都有点颤,问:“……那怎么办?”
“怎么办?”银绸横了他一眼,“找地方生啊,现下再回王府只怕来不及,何况没有车驾,他也受不了太久的骑马颠簸。”
“不用太久,”陆令从却忽然道,“去九华殿,九华殿离此处最近又是空置,因父皇登基前常居,到如今还日日洒扫维护着。”
他让银绸扯下自己的腰牌,又唤住一个路过躲在道旁看热闹的小内监,咬字极快却不容置喙:“先把她带去九华殿,再去太医院找秦院判,说王妃临盆十万火急。我记住你的样子了,敢耽搁半分,我一定杀了你。”
那小内监吓得只知道点头如捣蒜,陆令从将谢竟往上抱了抱,低声哄着让他环住他的脖子,却听人絮絮问着:“……我是疼糊涂了,怎么,你也在,这儿呢?”
陆令从心中一紧,小声应道:“你想我在,我便在了。”
他飞身上了马,侧搂着谢竟几乎是横冲直撞地在宫城里狂奔,如履无人之地,一路驰到九华殿久无人造访的大门前,喊道:“开门!”
侍卫们早愣了神,揉着睡眼横着枪戟,先是示威道“何人如此大胆夤夜擅闯禁宫”,又在看清来人之后半是惊疑半是畏惧地劝慰“殿下宫规森严没有陛下旨意我们私开宫门就是死路一条”。
“擅闯罪名与陛下降责,一应由本王承担,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但是现在,”陆令从拥紧了谢竟,跃下马两步闯到九华殿前,断喝一声,“让开!”
第69章 十六.三
九华殿是太后萧氏昔日的宫室,直到建宁末年,萧家因牵涉到某件要案而失去圣心,举族迁回了祖籍兰陵,萧太后自那之后便避居鸡鸣寺,整年不出。虽为亲祖孙,陆令从记忆中根本没见过她几面。
但当年侍奉她的宫人却都留在了九华殿。他们无不是经见过大风大浪、极为老练精明的,听到殿外喧闹围了出来,等到大门被陆令从闯开,心下早都七七八八明白发生了何事。
为防走水,殿内无人时并不点烛火,唯一的光源只是窗纱漏下来的几缕月色。陆令从抱着谢竟径直冲进正殿,明显已经乱了方寸地叫着:“烧炭盆!不是!先掌灯!”
外面宫人相视一回,其中一个看着年长些的姑姑便吩咐道:“利索些去罢,再去几个进殿里听吩咐,这是要紧事。”
她身旁的内监犹疑,悄声道:“昭王殿下说得轻巧,陛下又不会真因为闯殿就杀了他,倒是我们,守不好门,却是说掉脑袋就掉脑袋的。”
那姑姑睨他,冷声道:“你是在这里把脑子守锈了,听不见外头的风声了不成?陛下究竟多看重皇长孙,宫里宫外谁不晓得?今番我们办妥当了,不定还有赏赐;若行差踏错一点,那才真是要掉脑袋。”
众人听她此言,深以为然,遂纷纷各自散开,手脚麻利地点灯烧水添炭盆,不出片刻,九华殿内外已是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陆令从小心翼翼地谢竟放在内殿床上,手臂从他身下一撤,被袖子沾到的血迹刺得心中重重一跳。好在银绸正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瞥了一眼,把他推到旁边:“血出得不多,还不到时候,估计有的等了。”
谢竟这时候慢慢睁开了眼睛,面色虚弱,但呼吸却比方才平稳,似乎是到了阵痛的空隙,暂且缓过一口气来。陆令从侧坐在床边脚踏上,看他轻轻动了动指尖,便把手递过去,让谢竟用两掌一上一下把它覆着,牵到枕边,贴住了他自己的脸颊。
那掌心全是汗意,陆令从感觉像是温热的泉水淹着他,可谢竟的脸又是冷的:“你觉得怎么样?”
“有点困,”谢竟用气声道,“我进宫前,本来都要睡了。”
“痛得厉害么?”
“一阵阵的,涨潮一样,这会儿好些了。”
银绸把帐子放下来:“王妃困了就尽量睡一下,攒足力气,晚些好生。”
“我们都在这儿呢,什么事都没有,你只管睡,痛了掐我咬我都是好的。”
谢竟这一觉断断续续不安稳,偶尔在梦中皱眉,脖颈全被汗湿了,却好歹是睡足了几乎两个时辰。银绸趁他睡熟把外衫除了,轻轻掀开里衣察看。竹板在后肩留下一片青紫的淤血,陆令从一见便皱了眉,银绸轻手轻脚为谢竟上药,一面把临海殿里的事情简略说了。
翻来覆去到寅时前后,终于是痛意压过困意,间隙也越来越短,谢竟疼醒过来但意识混沌,大喊大叫是没有那个力气的,只是小声地、喃喃地唤人,像是一种机械而无意识的发泄,看见谁就唤谁。
因陆令从就守在床边,占据了他视野中相当的一部分空间,所以便把“子奉”两个字颠来倒去含在嘴里念,前后接续着深而急促的抽气。
殿内过盛的暖意让陆令从额上也全是细小的汗珠,他用手肘支着斜偎在枕畔,也不会说其他漂亮话,只是凑在谢竟耳边,听他唤一声自己便回应一声,有时是“乖乖”“心肝”之类安慰式的爱称,有时只是一句“在”。
秦院判早领着一帮太医守在殿中,待宫口开足十指便让谢竟可以开始用力,这一下彻底把他手上的劲也卸干净了。陆令从看到谢竟修长细白的手指努力着想回握他,却因为更加密集而剧烈的痛楚,连仅仅是攥紧他都做不到,最终只能徒劳地发着抖,软在他掌心里。
在那一瞬间,陆令从忽然想起他母亲说过的话——谢竟既然接受了这个孩子,便是抱定了一辈子留在昭王府的念头,不会走,也不可能走。
那种此情此义难以报答的重压,几乎像一座无形的山峦悬在陆令从头顶,缄默顽固,铭心刻骨,让他无所适从,甚至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清偿谢竟为他付出的种种代价。
到后来谢竟倦极了,连名字也唤不全,人累得半醒半梦,却是有气无力地叫起娘来。
陆令从辨认出他的字音,抬起血丝满布的眼看看外面,已有东方欲晓之兆。昭王妃发动的消息早就递到了乌衣巷,谢府这一夜想必也是焦急无眠,却又不得圣旨,没法进宫来。
“带着我的令牌去谢府,”他回头吩咐身后一个宫人,“接谢夫人与姚夫人入宫。宫门若是遇到阻拦,只让他们细细思量,王妃若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担不担待得起。”
谢竟失却了时间概念,用力已经变成了本能,双眼被生理性的泪水模糊掉,脑子也恍惚起来。他仿佛看到母亲真的被他给念叨来了,用凉丝丝的手擦他汗湿的发绺,柔声应道:“娘在这儿呢。”
他的心蓦地就轻飘飘地落回原位,疼痛、恐慌与疲惫仿佛都随着母亲的拂拭淡下来,化开去。眼角的泪水被揩干,视线骤然清明起来,陆令从、嫂嫂、银绸,还有许许多多的人影,窗外新生的朝阳红如烈焰赤火,烧透了太初宫上方的长天。
再睁眼已经是又一次入夜了。谢竟醒来后瞪着陌生帐顶足有一刻钟,才勉强把昨宵的一切碎片拼凑完全,神魂归位。身上还有生产过的余痛,后肩的伤也隐隐泛着酸,但那种好像打完一场仗、大事告终的轻快,却是无可比拟的。
他这才顾得上瞧一眼帐子外面,影影绰绰是妇人体态,便想当然道:“娘?”
妇人闻声抬头,伸手拨开帐子,谢竟一愣,却是吴氏:“之无,你受苦了。”
“母妃。”他哑着嗓音唤了一声,赧然扯了扯嘴角,“我还当是我娘……”
“宫里规矩,便是命妇女眷也不能在禁中过夜,谢夫人与你嫂嫂一宿未眠,又在这里守了一日,天晚便先回去歇下了,”吴氏用那一贯慈蔼的调子向他解释,“子奉求过陛下,明早再派人接她们进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