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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04)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沉吟片刻:“朱缜早年一直跟着崔太尉在河东郡屯军,朝中默认他是太尉府嫡系吧。如今他‘不大好了’,想来太尉府自然希望下一任中领军仍旧是自己人。”
  谢兖点头:“崔宪这些年上了岁数,渐渐被间离兵事中枢,诸子还都年轻,青黄不接,崔家只怕不肯轻易放手这些旧部势力。只是我今日听人私下议论,右相那边也在谋划这个位子。”
  谢竟不解:“右相?王氏一脉不是向来自诩文吏世家,长于律令,什么时候也要把手往军中伸了?而且崔太尉的嫡长女,许的不是王相次子?”
  “就是因为有这一层关系在,不便明面挣抢,才要假第三人之手,”谢兖道,“朱缜的副官名叫吴泓,是昭王殿下母家的一位族亲。我就是为此事而来,这几日殿下若能避避,还是不要往禁中去为好,免得撞上麻烦场面,多费口舌。”
  谢竟立刻明白了谢兖的用意。吴家在朝中的根系远远不能与崔、朱、王诸氏相提并论,这位吴泓若是被推出来,做了崔王相争的幌子,不论他做何应对,都难免会被曲解为背后有贵妃与昭王府授意。
  “晚了,”他叹了口气,心知陆令从大概已经被此事耽搁了,“他过午送长公主回宫了。”
  谢兖一愣,也是无奈,劝慰道:“但主死副继,本来也是古已有之的惯例,想来皇上能看得明白,不会太过难为殿下。”
  谢竟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看向谢兖:“若是来日朝堂上有什么议论,兄长切记,不可为昭王府说话。”
  谢兖却苦笑着摇了摇头:“之无,我晓得你是怕牵扯家里,但如今时局,既不是新朝初立急需固守江山,也不是大厦将倾亟待匡扶的用人之际,谢氏子弟、门生虽然遍布朝堂上下,却并非不可替代。真若我们家成为了谁的眼中钉,被拿住了足以覆灭的把柄,一状告到陛下面前,陛下也并没有必要为了‘稳定朝局’,仅咎一人却不牵连全族。”
  他此言一出,连一直在旁陪谢浚和绿艾玩的姚氏都转过头来,略显诧异地望着他。谢竟张了张口,喃喃道:“我们家……没有那样的把柄,是吧?”
  “的确没有,”谢兖先是笃定地摇了摇头,却又轻声补充:“可是匹夫怀璧,岂有罪也?”
  姚氏略推了一下谢浚的肩,后者便很顺从地哒哒跑到院中去看池塘,她回过身来,向兄弟二人问:“没有那么吓人……罢?天子真若对我们家有什么不放心,如何还会把之无指给昭王殿下呢?”
  谢兖抬头问她:“你斗过蛐蛐儿吗?”
  姚氏皱眉:“啊?”
  谢兖笑了一下,缓缓道:“这金陵城是天子掌上把玩的蛐蛐罐,昭王与二殿下便是其中两只蛐蛐,我们家、临海殿还有各大姓士族,就是那喂蛐蛐的鱼虾泥鳅。过个十年八年,蛐蛐长成了,盖子一合两相缠斗,连天子自己也不晓得哪个会胜。”
  谢竟与姚氏面面相觑,面色俱有些凝重。姚氏道:“你的意思他是坐山观虎斗,谁斗赢了谁就承大统,他自己……全无所谓?”
  谢兖道:“之无成亲后这半年,尤其是有了身子之后,我看宫里的动向,陛下对待皇子、外戚、朝臣的态度,全部都像是在冷眼旁观。他在默默瞧着昭王与二殿下分别怎样给自己加码,譬如昭王府如今有了宗子,便算这边加一码;这一回西大营新的中领军之职若能安上王家的人,也算那边加一码。”
  厅内一时无语,良久,谢竟淡淡道:“陛下要做那个唯一的看客和操纵者,就不能允许这场戏中还有第二股置身事外的势力。所以谢家才这么被他一脚踢下了场,用直接为我和昭王赐婚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姚氏吸了口气,回答了自己方才那个问题:“是因为天子摸不清我们家的心,之无才成了今日的昭王妃。”
  谢兖点点头:“我们没法不与昭王府同进退,这才是陛下想看到的。”
  夜深露重,银杏被笼在沿街商户门庭的灯光中,漏下的淡黄有些肃杀。陆令从沿着昭王府外墙根往前走,车、猗云和随行的仆从都被他先打发了,一个人百无聊赖地跟在后面,步行回去。
  午后他送陆令真,宫门处便被钟兆截住,说是陛下有几句话问,一直耗到刚刚才算完事。本来吴氏是要留他在宫中用晚膳的,但时辰早耽误了,陆令从没有胃口更没有心情,路过个没收摊的小店囫囵吃了碗面,酒倒喝了二三两。
  今日御书房内,崔太尉与王相端的是齐心协力,一起弹劾他那位面也没有见过几次的表舅吴泓,道他不顾主将病重一味钻营上位,陆令从听得都想笑,不知道的还以为吴泓一个小小副官,到底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值得崔、王二位官资都远在他之上的大人物这样激烈指控。
  但陆令从又不能笑,他之所以出现在这个地方,就是因为他父皇也知道崔王这一行为荒谬反常,怀疑这两人是指桑骂槐。而“吴”这棵桑背后的槐,除了他还能有谁?
  崔宪和王俶后面的谋划,也许是谁能中肯公允地替皇帝分担了这件“疑似皇子觊觎京畿兵权”的公案,谁便可顺理成章地获得进言“臣知有一人才可堪此任”的机会。
  而他就算什么都看得透也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恭恭敬敬、战战兢兢地跪在堂下,委婉地陈说吴泓的无辜,而这恰是崔、王想要看到的局面,原本不相干的人事调动,他但凡出声一开脱,便也得和昭王府扯上千丝万缕的联系。
  陆令从不是太想回家,但也无处可去。今日这样平白惹一身腥的事情他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次,从来不会让吴贵妃和陆令真知道,也几乎不会找人分担。最常用的解决方法是骑马出城疯跑一场,再不然闷在房里睡一天,自己对付着捱过了就过了。
  可是如今家中有个谢竟,他不能不为他考虑。身子重了之后谢竟睡觉轻易离不开他的,口渴起夜或是小腿抽筋,叫侍女来做不方便的,都要他随时在旁边照顾着。
  陆令从埋着头晃晃悠悠走至王府大门前,青灰的光束落在石砖上,尘土在这仅有的亮色里流转,升腾,悬停。他没有忍心说,抹去脂粉的金陵与王府都不像谢竟所喜欢的那么明朗炫目。
  其实石头城底色本来如此,因龙蟠虎踞的王气而世代被奉为皇都,其中往来无一不是鸢飞戾天、经纶世务之士,而镇在王气之下的森森白骨,不推塌四围墙垣,是没有人看得到的。
  陆令从打算等酒气散散再回屋去,然而踏上最后一级台阶,侧身撩袍正要坐下时,一抬首,却蓦地发现余光里有个孤零零的、纤长的影子,兀立在题着金漆“昭王府”三字的匾下。
  他几乎疑作是梦,定睛再细看,才确认那是披着件薄厚适中的斗篷、笼袖站在门前的谢竟。陆令从没有听到大门开关的动静,很显然,谢竟一早就站在这里,一直都站在这里。
  在这个乏善可陈、生冷萧索的秋夜里,陆令从有些不敢置信地意识到,眼前栖身于暖黄灯影下、独自候他晚归的人,居然真的是他的昭王妃。
  谢竟也不急不催,只是沉静地看眼前人因为惊愕而在原处僵了半晌,两厢默然,最后却是陆令从无可奈何地开颜笑了,张开手臂,向他唤了一声:“宝贝心肝。”
  现在谢竟已经能够非常清楚地分辨陆令从的语气,比如此刻他就知道,这句亲昵的爱称只是陆令从领他情的一种表示。
  他缓缓地上前几步,手臂从披风中伸出来,如家人、至亲、密友一般,接受了这个表达感激的拥抱。陆令从和他都在夜色中待了不短的时间,但前者的体温当然更高,手掌暖烘烘地捂在他的颈后,将他的脑袋往肩窝里拢。
  谢竟像小动物在泥土里探索一样嗅了嗅,皱皱鼻子,轻声问:“饮酒了?”
  陆令从一愣,忙放开他,退了一截:“我本来想洗过澡换了衣裳再回去的,没想到你会……怎么还没歇下?”
  谢竟有一点舍不得他怀里的温度,但也没有再靠近去继续讨要这个拥抱,只是摇了摇头:“无妨。你方才是打算在阶前坐会儿么?你要想一个人待着,我这便先回去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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