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88)
谢竟先摇摇头,再点点头。
陆书青一哽,又接连问:“娘会走得很远么?能不能找处舅公在京郊的产业安置?我们家在苏杭不是还都有宅子?那些地方安逸富贵,没什么人关心京中动荡的。或者……娘是要回陈郡去?”
说到此处,他又蔫下来:“不知陈郡那些叔伯兄弟会不会受牵连。”
谢竟沉默了许久,才道:“都不是。娘要到雍州去。”
陆书青很快反应过来:“是爹少时那位何师父任太守的地方?”
见谢竟默认,陆书青愣了好一会儿,才喃喃道:“那……真的好远啊。”
谢竟长出一口气,摸着陆书青的头发:“是啊,我白白活了二十六岁,从来不曾自己去这么远的地方,更不曾跟你和妹妹分开过这么长的路程。”
陆书青默然良久,忽然笃定地自语道:“只有我,没有妹妹。”
谢竟一怔,就见他仰起脸来,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问:“娘带着宁宁一起去罢,好不好?”
这是谢竟从来没有想过的请求。他愕然道:“青儿,你知道的,娘待你和妹妹一向没有轻重,没有手心手背,你们就是我的两只手心,少哪一块肉都能要了我的命。你不愿意跟着娘走吗?”
陆书青连忙摇头:“我没有不愿意,只是……恐怕爹爹在外,我走不了。”
他与谢竟同时黯然下来,这原也是可以预料、不必奢望的事情。今日一个仗势欺人的校尉都能肆意往他们父子头上扣“觊觎皇位”的帽子,可想而知,若陆书青擅自离开金陵城,恐怕会给他自己、陆令从、陆令真和吴太妃都带来极大的风险。
他并不是从父亲带领虎师离京时才成为人质。自他作为昭王世子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便已经是了。
陆书青用视线去追陆书宁的脚步:“可宁宁是走得了的。而且她太小了,纵然姨娘对她视如己出,祖母和姑姑千百般宠爱她呵护她,可是谁又能比得上亲生母亲?那些日子娘待在宫里替外祖家求情,宁宁找不到你,真的好难过,我见了也好难过。”
“我从小就看着爹是怎样尽力去做一个好兄长,对姑姑,对叔父,也对娘。这实在不是件易事。我知道自己还远不到脱离爹娘庇护、独自去试翼的年纪,但宁宁比我更需要母亲陪伴。我能照料自己,懂得外面人心险恶、家里处境艰难,可是所有这些事情宁宁还都一点不曾沾染。”
“如果她能和娘一起远走,在离京城山长水阔的地方长大,一辈子永不要被扯进帝王家的纷争,那才是最幸运的。”
谢竟听着他缓缓地、一句一句说着,泪就那么不受控制地滚落下来,悄无声息,却止也止不住。
他不想让陆书青见到母亲的泪水,若连他自己都摇摇欲坠,又该如何支撑这个刚刚才决定做一名伟大兄长的孩子?
谢竟将脸避向花厅外侧,夕光把整座庭院的棱角都模糊了,连同陆书宁翩飞的素白裙边,一齐在冬日里变成梦似的柔和。
这有可能是他在昭王府看的最后一抹斜阳。谢竟恍然意识到,陆书青根本就没有问他的归期。
是夜,谢竟安顿儿女上榻之后,将所有身在王府内的侍女、小厮、仆妇、家丁,一并召集到宽敞的中堂,又命开了数坛梅山雪酿,为每人各斟一盏。
他走到庭中,道:“我十六岁入王府,到过几日元月初七,便是整整十年了。这些年里我送了一些人离去,也迎了一些人进来,当然还有一些人一直都在,离合有如萍踪,倏忽不可预料。但是来去聚散虽轻,主仆恩义却重,诸位于我,与家人又有何二致?”
“诸位今日奋不顾身,对我和世子的回护之情,我不尽感激;诸位一向为昭王府操劳,事事处处、巨细靡遗,我也难以报偿。言谢太轻,唯有请诸位受竟一拜。”
说着他跪下身去,向众人深深一叩首,临近的几名侍女忙将他扶起来,道:“我们托庇于昭王府檐下,并家中老小一起深受殿下与王妃恩惠,忠人之事,焉求报偿?”
谢竟回到座前,率先举杯:“殿下临行留信要我遵医嘱,仔细饮食,所以今日不便贪杯,只能饮这么一点,聊表我心意。”
仆从们纷纷把盏同饮,一时席间酒香四溢,却只听谢竟又道:“除此之外,这一盏也是我的辞行酒。”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银绸急道:“王妃尚未痊愈,怎好远离京城,长途跋涉?”
谢竟惨然一笑:“早晨的事情,诸位都看见了。羽林卫也许不敢对世子真正如何,但于旁人,他们是肆无忌惮的。今日遭难的是绿艾,明日保不齐就会伤及诸位。要想保全昭王府,我主动离开,是众害相权之后取出最轻的一条路。”
“如此一来,虽然殿下与我俱要远走,但是世子还留在这里,昭王府还在这里,这座宅邸一日不坍,便一日是可供诸位遮风避雨的家。”
满庭无声,人人面色凝重,谢竟接着说:“当然,诸位若想另投明主,我也绝不阻拦,尽可以领一份银钱再去,我们好聚好散,不留仇怨。”
“我只有这么多事情交代,诸位可自去歇下罢,周伯与银绸略等片刻,我尚有几句话说。”
众人只得各自心事重重地散去,谢竟请两人坐下,先对周伯道:“您是太妃从吴家指过来的老人,服侍殿下长大、操持偌大的王府,岂止劳苦功高。不论来日您愿意归乡,还是留在王府里度过晚年,殿下与我都必将以事亲生父母之心侍奉、安养您。”
语毕,他转过脸看向银绸,这些年她早已不再仅仅是一个医官,内有王府大小事宜、教养世子郡主;外有与各世家大族交游、生意往来,但凡谢竟不得不经手的事情,俱有银绸在旁帮忙。她攒下的钱开十家医馆都够了,可银绸却并没有走。
谢竟唏嘘道:“打从第一日相识起,你便说要重新将家里医馆开起来。结果平白耽误你这么多年,如今我要走了,也再不好强留你了。”
银绸与周伯对视一眼,前者道:“王妃这话生分了,我这辈子是定然不会生儿育女的,青儿与宁姐儿是我从婴孩亲手养大,他们唤我一声姨娘,我便当亲生儿女来疼爱。当年王府全盛时王妃救我入府,予我陪嫁的地位和体面,如今风雨飘摇,我岂有抛下王府、只图自己富贵的道理?”
周伯亦道:“我与银绸是一样的话,家乡父老早就各自离散,蒙殿下与王妃不弃,愿意收容我这老朽在王府一住十数年,以礼相待,我哪里还会奢求其他?”
话说到此处,他们之间已经不必更多的陈情与剖白。谢竟轻声道:“我也许会带走宁宁——也许只会带走她一个。”
周伯试探着问:“世子是知道的?”
“是他求我……带走妹妹,让他留下来。”
两人俱是一怔,银绸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青儿自从谢家遭祸之后,确是一夜间长大了般,心思太重,也未免太懂事了。”
周伯恻然道:“不论如何,王妃都只请安心上路,好好照顾自己与郡主。我们这么多人留在王府,除了尽己所能、竭力保护世子之外,再没有旁的念想了。”
谢竟颔首:“我自然信得过你们,只是还有最后一个恳求,在我走之后,烦请将府中我的所有旧物、旧迹全部付之一炬,半点痕迹都不要留下,就当昭王府……从来没有过我这个王妃。”
喧声渐歇,谢竟对着满室梅山雪酿的醇香,在空无一人的中庭坐了彻夜。
直到天边隐隐泛白,他站起身,提了一盏火光微弱的灯笼,向通往花园的角门走去。
正是万木凋零的时节,门一推开,萧瑟寒风立刻就将谢竟的外氅吹得鼓起来。他径直上了台阶,沿着挡雨遮阳、供游人赏玩的回廊向前走去。
假山后有几株桂树,去岁在树下铺着绸布接来做点心的桂花,还剩在库房中没有用完;秋千架就藏在桂树不远处,精巧的太湖石林立,当年成群结队、晾晒鲜艳夏衣的姑娘们,如今大半已嫁作人妇;往右便是谢竟书房内间的窗,陆令从为他移栽过来的紫藤萝不值花期,只有藤蔓落寞地缠绕在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