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24)
陆书青顿了顿,与陆书宁彼此相觑一眼,语气有点茫然:“爹…… 爹送了我一把剑。”
读过的那些任侠故事让陆书青潜意识里认为,“赠剑”是一件极为正式特殊的事情,当然作为生辰的贺礼不能说是不郑重,但他多少觉得有些折煞,毕竟他才十三岁,并不是加冠成人,于剑一道也没有非常突出的成就。
而他那一向不太能板起脸来、装作严苛肃穆模样的父亲,也只是在大家围坐一桌说笑时,极平常地把剑匣推过去,问他:“要不要试一试?”
试的结果也并不如人意,他的力气不足,没有办法很好地操控这柄锋锐冰冷的白刃,但陆令从也并未露出任何失望或是责备的神色。
他只是平静道:“我们都还远远没到那炼出剑魂的本事来,神兵在手,再如何寒光慑人,也不过就是个物件儿罢了,你姑姑用根柳条子也赢过我,成事在人不在器,没大所谓,拿着玩玩罢了。”
谢竟听完陆书青的转述缄默良久,自去桌旁把那张新琴抱过来横在榻上:“娘和爹是一样的话,拿着玩玩罢了,玩得精熟当然好,玩腻了丢开也尽你去。”
陆书青愕然望着他,又情不自禁伸手轻柔地拂拭,皮肤接触到丝弦发出一种沙而涩的嘶声,克制着自己不在静夜中碰出琴音来。
谢竟冥冥之中感觉到陆令从和他的想法是一样的——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风雨欲来的节点,送一把剑一张琴给他们的孩子,可能是一种期许,一种托付,一种预警,但也可能仅仅只是一种陪伴。
琴与剑是器物不假,但却是他们傍身几十年的器物,熟稔到几乎和手足融为一体,在面临巨大的风险和坎坷的前路时,他们能留下的具象的寄托,也就这么一点点了。
他们并不要求陆书青成为一位再世的盖聂或者师旷,只是希望他在想起他们的时候,有一件可睹的“物”而已。
第74章 十八.一
“终于哄够我了?”
陆令从看到谢竟以一种防御般的姿态靠在桌旁,双手环抱,后腰抵在桌沿上,胸口急促的起伏一点一点平复,渐渐将暴烈的气焰偃息,整个人从惊愕与愤怒中冷了下来,身体不再发颤。
宫人们目瞪口呆地旁观着这一幕,谢竟拢住外衫的前襟,抬步走回寝殿,脚下虚浮像个游魂,背影中拒人千里的意味再明显不过。
床边还散着两只靴子,被角有一半拖下地来,想来是陆令从方才听到吵嚷急着起身,鞋都没来得及穿便奔了出去。
谢竟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俯身拎起来,也没有看向陆令从,只是折回去,把靴子轻轻给他掷到了槛外。
陆书青睡得酣酣沉沉,丝毫没有被外间的风波惊扰到,谢竟用食指在他掌心里挠一挠,然后小心翼翼地推起摇车。谢夫人教他哄稚子入睡时可以唱些舒缓的歌谣,谢竟就散漫无由地用鼻音哼了几段自编的摇篮曲,低柔温吞,没有词也不成调子。
殿门未闭,外面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无,谢竟的轻吟若有若无地回荡在帘栊间,陆令从谛听了良久,垂下头,默默地用着早膳。
谢竟惦记着吴贵妃昨夜说过,今晨还要接他母亲和嫂嫂进宫来。他已经很久没有像此刻一样迫切想要见到乌衣巷的亲人,恢弘空阔的九华殿里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是还不省事的幼子,满腔的郁气与屈辱无一处可诉,到头来只能寄望于向母亲倾吐。
这小生命实在太脆弱,就像那陷在枕褥间闪着润泽的长命锁一样,轻而易举就能给打碎了。他不知道陆令从究竟怎样看待皇帝赐给陆书青的嘉瑞之身,但谢竟猜测,以陆令从的务实理智,在知道让皇帝收回成命是几乎不可能的前提下,他会将计就计利用好这把保护伞,既替昭王府争取一件筹码,也替这孩子寻得一个庇佑。
谢竟把手从摇车内收回来,手背蹭到冰凉的玉身,他想,陆令从在决定送出这件礼物时,究竟把陆书青当作什么呢?这偌大一座太初宫,难道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过刚易折、自不量力,愚蠢地企图替陆书青争回“只做自己”的权力?
九华殿的大门传来响动,谢竟回神,急步走至窗下去看,却发现来者并非他的母亲与嫂嫂,反倒是钟兆。见只有陆令从坐在厅内,钟兆似乎是松了口气,道:“殿下容禀,不是小的愿意做这个恶人,实在是陛下要我来带句话给王妃,不敢不照办,还得劳烦殿下代为转告。”
“什么话?”陆令从皱眉,谢竟心下一沉,却隐隐约约猜着了。
钟兆为难道:“早朝一下皇后娘娘便等在神龙殿外,把王妃气头上那些话添油加醋一番,说是王妃失了体统,不宜见外人,陛下便让传旨,命……命谢府的二位夫人今日不必进来了。”
他说这最后半句时,已经看到谢竟慢慢踱了出来,靠着门盯着他等待下文,顿时打起磕绊。
陆令从问:“父皇听过母后转述,还说了什么?”
钟兆想了想,道:“倒是没多说也没动气,陛下似乎不太在意这个,也并不惊讶。”
谢竟暗自一哂,他早该料到那些质问指控对皇帝统统不起作用,连陆书青都是工具,他自己更是一件顺利完成使命、生下宗子的废品罢了,废品的愤怒值几两银子?皇帝当然根本不会在乎。
陆令从察觉到谢竟的存在,下意识向身后瞥了一眼,开口既是向钟兆,也是旁敲侧击说给谢竟听:“若是没动怒,那旨意想来也是敷衍母后、息事宁人的。父皇这会子在御书房?我私下去求见他一面,顶好是能求得出宫回王府住去。”
钟兆忙道:“正在呢,殿下不妨速去,晚些刑部几位大人还要面圣。”
陆令从便起身进屋去更衣,谢竟只是动也不动地倚门立着,漫不经心道:“只要把这孩子留下,随便我们两个怎么卷铺盖滚出宫,保管没一个人过问;你试试带着他一起走?做梦去罢。”
“那难不成还一辈子住在九华殿?”陆令从见他全不拐弯抹角,便也直言,“大家在宫里都不好过,不如趁早回家,彼此清静清静。”
谢竟扬起眉睨他:“说得轻巧,殿下当真敢向您父皇开这个口?我看不见得罢!”
他将“敢”字咬得极重,陆令从一怔,停了系衣带的动作,回过头来,却是正色一字一句道:
“你要怎样骂我懦夫窝囊没出息都无所谓,我唯唯诺诺了这些年,难道还不晓得‘憋屈’两个字怎么写?但只一样,对他的事,”他抬手一指摇车内的陆书青,又望定谢竟,“对你谢之无的事,我自问从来没有什么是不敢的。”
“我的好殿下,”谢竟寒声失笑,“你确是敢的!去岁除夕神龙殿前,宁可忤逆天颜也要追上去向我爹退婚,那是什么样的魄力!什么样的胆气!我倒是后悔巴巴儿地拦下你,说什么千过万错理当与你共担,不如索性由得你去,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如今我犯不上遭这个罪受这个气!”
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自己哑了,陆令从也愣了,钟兆唬得早恨不得钻进地缝儿去,殿内外霎时一片死寂。
良久,陆令从只是默默地穿妥了外衫,路过谢竟身边驻足,仿佛是经过几番挣扎,抬头问:“这是你的真心话么?你冷静下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后悔嫁入昭王府。如果是,我现在一并去给父皇回过,我们好聚好散。我当初说过的话永远作数,你要走,我绝不强留你。”
两人此时的距离极近,有些话尽可以不必说得让所有人都听见,谢竟冷嗤一声,侧脸向陆令从耳语道:“我当初说过的话也永远作数,你我既然已是一家人,那我这辈子就算死透了,埋也得埋在你昭王府。”
陆令从去到御书房时,皇帝下首已然设了座,备下热茶,显然是料想到他会来这一趟,寒暄过后倒是皇帝先开口:“说罢,是要让谢府的人进宫,还是要让你的王妃出宫?”
“是出宫,”陆令从顿了顿,“但不只他一个人,儿臣和书青也要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