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35)
崔淑世只是平等地恨着这四面高墙围成的深邸内一切的人与物——也许甚至包括她自己。
谢竟愣了神,崔淑世将他情态看在眼里,只轻描淡写地抹过话头:“王妃不必琢磨了,你在昭王府那个桃花源里过活了十年,哪里需要懂得这些?”
迥异的命运让他们永远无法就“母亲”这个身份达成共识。谢竟不敢再多言,只得转而谈起正事:
“昭王过几日会以安抚河洛封地的缘由离京北上,途径淮泗,将暗中与他昔年培植的那些势力通气,巩固关系,以供来年所用;长公主在雍州的战绩夫人想必比我更清楚,不出意外,明年春当可如期凯旋返京。”
崔淑世清楚谢竟这是在向她共享谋事的进程,以示合作态度,便道:“你们要我去跟陛下表忠心的话,我也捎了。”
谢竟有些好奇:“陛下怎么说?”
“陛下说多虑,”崔淑世又解释,“他原话是,皇兄皇嫂多虑了。”
这就算是陆令章的表态了,表示他接收到了他们“对皇位并不感兴趣”的信号。谢竟不难想象出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那种看不出喜怒、心中早有成算的平静。从这两个字他没法判断,陆令章究竟有没有疑过昭王府——谢竟其实倾向于,陆令章在那个位子,疑过身边任何一个人。
他转脸看向崔淑世:“那么夫人考虑得如何了?是否怀疑昭王府的诚意?”
崔淑世默然片刻,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到我这个处境,没有什么怀疑不怀疑的余地。我若一早不想借昭王府之力,当日在汤山也就不会替你瞒天过海。”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递给谢竟:“相府里眼睛太多,我手伸得再长也有限。你们要崔家做什么,拿着这个吩咐就是了。”
从相府出来回谢家,途径往日最热闹、人流最密集的南市街,却见摊贩商户撤了大半,许多沿街店面的檐下聚着流落进京的难民,挤挤挨挨地讨生活。
谢竟距离不近,不足以听到他们的口音,也就无从判断他们是从何处流落至此。但据方才崔淑世所言,连王家自己产业上的收成都不佳,江北的年景更不必想。
牌楼下搭了大片粥棚,谢竟当日求张太傅帮的那个忙已在此时初见成效:士林之间口耳相传着昭王殿下母族吴家慷慨解囊,济万民克时艰。名声吹了起来,再与某些借机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商贾人家一对照,高下立现,一时传为“儒商”美谈。
虽然商人本性逐利,此举也不过是一种替昭王府笼络人心的手段,但百姓只认钱,钱从谁的腰包里出,谁就是恩人,并不管你本意是不是为了救世。
谢竟向随从吩咐“停车”,掀开帘子仔细望了一会儿粥棚,忽然抬手一指,问:“那是什么人?”
随从定睛一瞧,回话:“与昭王府过从甚密的吴家、李家施粥造势,那年纪大些的是李家长女,年纪小些的,恕在下不识得。”
你当然不识得,谢竟心说,那是陆书宁。
从陆书青生辰那日兄妹两就回家住了,此后大约因为灾情日益严重,又兼在鸡鸣寺礼了几十年佛的太皇太后萧氏身体每况愈下,有传言道是兴许撑不过今冬了,王氏忙于祈福祝祷,也再顾不上为难了。
谢竟倒是不意外在这里看到陆书宁,类似的事情在雍州她就见过也做过,既有李家照拂,想帮忙就去帮忙,都随她。陆令从想来也是这样考虑的。
让他在意的其实是李岐的外甥女。谢竟记得她单名冶,表字芳尘,在京城少女中一向有品貌妍慧的佳名。上一回他见到她,还是四年前在乌衣巷,她文静、得体地站在谢浚身旁,座上长辈们提及她时大方地应对一两句,其余时间又知趣地含笑做个讨人喜欢的听众。
谢浚走后,谢竟完全失却了关于李冶的任何消息,也不便直接向李岐问起。直到今日偶然一见,看她发鬟衣着,原来还未出阁。
李冶面上没有什么特殊表情,只是俯身机械重复拿碗、起勺、盛粥的动作,偶尔陆书宁讲话,才用婉然的笑眼看一看她。
谢竟心内一时涩苦难言,他们原本离成为一家亲眷只差半步之遥,到头来一道洞房门槛,生生迈成了隔断阴阳的奈何桥。四年已久到足够忘却也足够放下,李岐的姐姐掌家严苛,不会放任女儿对着一个没有任何实质性媒妁婚约、还早已命丧黄泉的心上人继续追思下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粥棚,那厢陆书宁却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睁大些眼,目光准确地锁定了谢竟的方向。
然而她一句话未说,没挥手招呼更不曾开口唤一句母亲,不给随从任何一点生疑的机会,只是定定地、长久地凝望着谢竟的车厢上那小小一方窗,在李冶侧目问她“怎么了”时,缓慢而笃定地摇了摇头。
谢竟默默出一口气,放下车帘,清楚地知晓陆书宁看到了他,在用那种方式无声向他问候。
一路千头万绪地驶回乌衣巷,谢竟下车时犹在走神,恍恍惚惚进了谢府大门,却不意发现那班素日八风不动的王家下人们聚在前厅,三三两两议论着,倒像是一副惶惑样子。
“何事聒噪?”谢竟和他们在一个屋檐下过得泾渭分明,懒得多管,只随口问。
有人怯怯道:“……回大人,洒扫的小厮说,东院今早见了鬼了!”
谢竟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几乎失笑,差点脱口而出“还有这样天大的好事”。有人深恐志怪之说,可也有自己这样醉里梦里期盼世间真有神鬼魂灵的,能让他谢之无再同阴司中的至亲见上哪怕一眼。
王家的下人们也不是就有多信鬼神之论,实在是谢府这宅院阴气太盛,冤孽难消,砖缝里至今犹留着晦暗的褐红。抄检当夜两名女眷一被乱箭射死,一在羽林卫刀下身首分离,还有一少年葬身火海,此外更有仆从侍女几十口人,一夜丧命无人生还,让他们如何不胆寒。
“带我过去。”
谢竟步下转了方向,命人引路,东院占地甚广,住回谢家之后他从未踏足,小厮七拐八拐,最后竟领着他来到了谢浚的书房外。
“大人自己瞧罢……这屋内屋外我们都是日日清扫,纵无人居住也不敢怠慢,谁知道今早一进来,就在里面桌上看见……”
谢竟不再听他啰嗦,迈步进去,转过书橱,直直迎上谢浚的桌案。
案上赫然是一个淋漓的血手印。
现实
第81章 十九.二
谢竟站在谢浚的书房中环顾四壁,虽然被王家下人们收拾得一尘不染,可是举目还是空荡荡,不剩下什么东西了。
抄检乌衣巷那天的后半夜谢家起了火,不知哀哭与惨叫声中是谁失手碰翻了烛台,一发不可收拾地烧掉东北边大片院墙屋舍,谢浚的卧室、书房也在其中。
他的父兄问斩后这座宅院被封锁起来,暂时充公,谢竟听陆令从讲是朝廷命人将断壁颓垣清理过,又一一修缮了,总有传言说要另派用场,却总也没动静,直到年初谢竟回京,物归原主。
现在想来,做主修缮谢府的命令,兴许也是陆令章下的。
昔年家中随处可见的奇珍文玩,大约不是被抄走,便是被士卒趁乱浑水摸鱼带出去了。谢竟不曾也不敢去他父母、兄嫂的房中,睹物思人最能摧断肝肠,还不知有多少他们生前用过的东西留下来。
管事给他回话道:“素日里除了南院,其他几个院子都是上着锁的,我们每天早晨去清扫时一开一关,之后连钥匙都不碰一下的。刚才召齐了人,也挨个儿都拿手比过了,没有一样的。”
谢竟慢慢将自己的手覆上去,比了一下,发现手印略大他的手一些,骨节比较突出,应当是个男子。血迹还新,估摸着也就是清晨侍女开锁前不久留下的。
他回头问:“有没有遭窃?不管是这屋里,还是你们各自房中?”
那管事却是个老练的,非是如此,恐怕也不会被王俶派到谢府来。他早吩咐过众人回去查看私物,又道:“当日搬进来时,大人虽然伤怀,不愿管事,但我们不能不按例把几个院子的陈设一一登记入册。方才让他们核对过,亦无缺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