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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27)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哑然,只能道:“真若那样,许多事倒可以迎刃而解了。”
  陆令从挑眉,语气中不自觉带出了讥笑:“可以吗?我倒觉得未见得。”
  他盯着灯火下谢竟清隽却稚气未褪的眉目,想他妹妹所言的确不错,这实在是个美人,最美在眼神的澄澈纯粹,和展颜时无意间漏出来的一星半点天真。那是被保护得很好、被十分小心善待过的证据。
  这其实是陆令从对这一桩婚事最大的迟疑和诚惶诚恐。别人家珍而重之的璞玉,他不费吹灰之力接到手中,来日能不能给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完璧归赵?
  “猜疑、忌惮还有筹谋,在那四面宫墙里,永远不会因为父子、夫妻、兄弟而改变,古今从来如此。”陆令从忽半握住谢竟的腕子,轻轻挪到一侧,以防快烧尽了的烛泪落下来滴在他手背上。“谁是哥哥谁是弟弟,又有什么区别。”
  他收敛了语调的沉重:“你知道这个道理,可你未必真的懂得。”
  谢竟却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我但愿一辈子不懂得。”
  陆令从被他逗笑了,连声应道:“但愿但愿,糊涂是福,但愿小谢公子有享不尽的这福气,顶好是再匀出来些分给我。”
  谢竟没应声,他知道陆令从没完全明白他的话,但这样最好。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说,自己此生绝不会陷入兄弟阋墙、手足相残的境遇,仅有的目睹这些事的机会——如果真有的话——便将是通过陆令从。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陆令从落到这一步。
  “本来还有另一件事,如今看来却不该再问了。”
  陆令从心下已经了然:“你是想问,我对那个位子究竟有没有念头,对吗?”
  谢竟未答,就看他弯了弯嘴角:“怪道你那晚诸多拘束,如履薄冰的,是怕你我将来也会把日子过成父皇母后那般?”
  谢竟仍不吭气,不置可否,陆令从并拢起三指,一本正经却又十分滑稽,道:“我起誓,向昭王妃起誓,向谢之无起誓,临海殿中情形,此生绝不在昭王府中重演。”
  “少浑说罢。”谢竟把他的手指按下去。陆令从轻佻的誓言让他有些分神,但却没有让他忽略,对方偷换了概念,且并未正面回答他的问题。
  短暂沉默后,陆令从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风裹挟着细雨斜刮到脸颊上,探出栏杆去望,下面是奔涌不息、千万年无声流去的长江,汇作玄武湖,穿绕紫金山,养了无情台城柳和淮水东边月,养了三百载国祚和四百八十南朝寺,养了世世代代渔樵耕读、繁衍生息的皇都子民。
  他们不会问龙庭坐谁,不会管江山姓甚。这不是陆氏的子民,这是金陵的子民。
  陆令从忽然回过头来问:“你喜欢金陵吗?”
  谢竟正在发怔,闻言看向他,便完完全全现出那种澄澈纯粹的眼神。他笑道:“喜欢不喜欢的,我虽生在此,可三岁上便随祖父致仕回到陈留,之后只零星来过一两次,金陵无论如何得算是他乡了。”
  陆令从耸了耸肩:“好吧。你若愿意,等明年开春得了空,带你在城中四处转转。”
  谢竟听到此处,想到了他此行最主要的目的,起身走到陆令从背后不远处。
  “殿下,”他这个称呼出口显然有着某种特殊含义,“在明年元月初七之前,这应该是你我最后一次私下见面了。”
  谢竟用具体时间来代替“婚期”,到底还是脸皮有些薄。
  这是他的表态——摘星楼那晚陆令从问他,是否愿意成为临海殿中的那条线。谢竟早说过他不相信纸笔书信的可靠度,此时又明言是成亲前最后一次“私下”见面,即是给出了答复——他不愿意。
  陆令从却似乎早有预料,倒像是松了一口气般,颔首,云淡风轻道:“好。”
  随即他上前两步,袖间滑出个物事来:“有个东西送你。”
  谢竟定睛瞧去,那是一把质地生冷的匕首,样式有些眼熟,林中遇刺那一回陆令从起了杀心,横在谢竟喉间的应当就是此物。
  “你是当真一点都不会武,是吧?”陆令从确认道。
  谢竟想也不想:“是。学不会。”
  陆令从:“……”
  “若真心想学,这世上还能有你不会的?”
  谢竟坦然地与他对视,摆明了在说“我不会但我就是不学”,十分嚣张。
  陆令从无奈,只得道:“这把匕首名唤‘飞光’,为上一代宣室首领所有,传给萧遥,萧遥又给了我,以作彼此间交易结盟的凭证和抵押。”
  谢竟心道与他猜测的一样,陆令从与宣室之间应当是达成了某种协议。但他没多问,只是若有所思地轻声诵道:“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是李昌谷的〈苦昼短〉。”
  “这名字取的是不是很符合您的风格?”陆令从还不忘挖苦一句他那个破谜语。
  “飞光六式,你会么?”谢竟却忽然问道。
  陆令从微讶:“你知道?”
  谢竟点点头又摇摇头:“话本上看到过,但只闻其名,不知其详。”
  陆令从静了片刻,匕首倏然出鞘,谢竟的眼睛只能来得及捕捉到寒光流星般一闪,瞬间没入暗色,而面前的人已经消失,身影快如鬼魅,眨眼间便在他身后站定。
  那一霎没有温度的戾气袭卷谢竟周身,陆令从几乎不留空隙地紧紧贴着他的背脊,长臂微屈横揽在他身前,反手倒握飞光,却是在一息之间,用匕首的底部在谢竟的天灵盖、喉间、腕脉、小腹几处要害蜻蜓点水般掠过一轮,轻得只仿佛透明的蝉翼一振,最终停在他胸口的心脏处。
  谢竟的呼吸都在刹那间窒住了。陆令从停了须臾,收刃入鞘,周身凛冽的寒意顷刻潮水般退得无踪无影,他把匕首交到谢竟手中,掌心却是暖的。
  他退后半步,拎起半垂在椅上的豆绿披风,展开,抖了抖,覆在谢竟肩头。
  谢竟下意识双手拢住前襟,却启唇问:“你只点了五处。最后一式是什么?”
  “不告诉你,”陆令从重又绕到他前面,垂下头,抬手系上了披风的带子,“你这辈子用不上的。”


第17章 四.三
  从重阳过后三个多月,谢竟果然再没有见过陆令从,不惟是私下里,就连在人前也不曾照面,不知是当真错过还是被有意避开了。
  纳征之礼早已走完,与皇室结亲不好讲“聘礼”,便通通模棱两可唤做“赏赐”,光是成文的礼单便有四套,分别从皇帝、皇后、吴氏和昭王府处来,昭王的舅舅吴钦又暗中足足地添了一笔,车马箱奁浩浩荡荡,长龙流水一般从朱雀大街排进了乌衣巷。
  这实在是给足了谢家排场,天家对新妇的爱惜和看重可见一斑。不乏有人嘲笑说“生子当如谢之无”,肯委下男儿身便能收获一场风光大嫁,还附带可供十个纨绔大手大脚五十年起步的丰厚彩礼,多么上算的买卖。
  谢家百年望族,尽管谢翊不喜奢靡两袖清风,也改变不了家财雄厚的事实,但是他望着管家足足清点了三天才全部登记入府的“赏赐”,棘手之感却完全不亚于见有人要公开向他行贿。
  不过他更不敢说这是不义之财,只能吞声受着,谢主隆恩。
  谢竟不缺钱花,根本没有关心过究竟有多少东西抬进了谢府。还是某一日晚膳后他嫂子悄悄唤住他,才头一次瞧见那礼单长什么样子。
  “我今日核算的时候觉得稀奇,想着还是拿来同你商议。”嫂子出身吴兴姚氏,掌家多年,如母如姊,待谢竟一向亲厚。
  说着从袖间掏出一幅卷轴,递给谢竟让他细看,又道:“这是王府的,我看着实在不寻常。咱不算计这些身外之物,只也不能不知世故,你仔细瞧瞧,是否逾制或太过贵重?”
  谢竟一眼就看出,那昭王府的礼单是陆令从亲笔。尽管从来没有见过陆令从手迹,但字如其人,他的笔迹不像去瑕体一般浑柔清隽,却骨骼十分劲瘦,长横大捺,磅礴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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