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3)
说到底,这场变故的利益直接相关者中,仍是他最放不下,最替谢竟耿耿于怀。但陆令从自认这无可厚非,谢竟是他唯一的、绝无仅有的、三拜过写入宗牒的正室元配,他理当一辈子牢牢攥着他的手不放。
四顾无人,何诰与李岐交谈的声音隐隐从正厅传出来,陆令从牵马站定,取下搭在鞍鞯上的一团玄色毛料,二话不说直接抖开裹在了谢竟那身洗得棉絮几乎已经漏光了的旧袍外面。
谢竟转回身来猝不及防,刚要拒绝,忽觉这披风有些眼熟,再一细端详更是蹙眉低声道:
“陆子奉,这不是那年除夕御赐的——”
陆令从“嘘”了一声打断他,道:“他们哪见识过这个。你不说我不说,谁晓得。”
披风年头儿久了,早沾染上了陆令从的气息,被穿得更加柔软贴身,尽管谢竟的抗寒能力已被这边陲冷夜练了出来,但是难得的暖意仍不免令人沉沦。
刚到雍州那时他几乎是夜夜难眠,紧挨着客店的锅炉房取暖仍止不住寒战,替人写字挣来的一点碎钱都换了衣裳来裹在陆书宁身上。实在掌不住了只好豁出颜面向店家讨些烧酒,硬着头皮灌下去,再小口地喂些给女儿。
所幸陆书宁生来底子实,靠着塞上烈酒将养,竟也挺过了第一年冬天。后来回过头想想,她的酒量大约也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谢竟将磨了边儿的袖口往披风里缩了缩,叹道:“当真作践,金玉其表败絮其中。”
陆令从伸手拢拢他的领口,有些狡黠地轻笑道:“反了,外面的不值钱,里面的才是玉。”
第14章 三.三
谢竟已经记不起上一次和陆令从并辔齐驱是什么时候了。
早些年他们几乎把附近山水楼台走了个遍,专拣先帝和吴氏想念孙儿、把陆书青接进宫里小住的时候出门,偷得浮生一两日闲,有时在金陵有时在周边城镇,倦了便随意找家客栈把马一拴,陆令从借店家的厨房烧几道菜,烫两壶酒,彼此凭窗坐着,不知所云地聊些闲话,醉意上来便相拥入眠。
不论是外人还是父兄,都曾觉得做皇帝的儿媳必然有许多掣肘桎梏,从心所愿最是难求。谢竟也承认这一点,但不可忽视的是,昭王府的这十年,拜陆令从所赐,他仍然有很多很多真正自在快活的时刻。
哪怕不能斩钉截铁说自己从未后悔成为昭王妃,但谢竟可以毫不犹豫说,自己从未后悔嫁给陆子奉。
夜色渐浓,旷野岑寂,只剩风声呼啸入耳,谢竟走了片刻神,见稍比他靠前半步的陆令从勒了马,便也紧了缰绳停下。为了不让彼此的交谈落入旁人耳中,他们之间的距离比正常的并驾要更加近,小腿之间不过半臂间隙。
但其实他们根本没有讲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过去的近两个时辰,几乎所有言谈都围绕着这片荒田,谈着筑防的建材从哪里运来、雍州开春的物候天气、北人侵扰边境的频率和规律,以及何诰效仿古人定下的这一套兵耕并举的办法。
谢竟唇有些干涩,一方面是话讲多了,另一方面是风沙吹致。他抿一抿嘴,觉得好笑得很,这些事情三年前他闻所未闻,陆令从也一窍不通,虽然不到问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蠢话的地步,但说句“不知民生疾苦”,一点也不过分。
他们从前聊的那些“闲话”——毫不夸张地讲——就是些游冶闲趣、怡情悦性的玩意儿,绣花枕头一包草,摇摇欲坠。
更好笑的是他们过去曾把、并且如今仍不得不把“龙椅上坐着的人是谁”看作最重要的问题,一个滑稽虚伪、在温饱面前根本是狗屁的问题,但他们却十分可悲地深陷其中无力挣扎,因为生在帝王家,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命中根本没有“选择”这个选项。
陆令从没争过,谢竟也没争过,可如果真的是不争就能高枕无忧,他们如今也不会站在这里说话了。
陆令从没有穿戴银甲。其实谢竟很少见他着戎装,三年前就算他再怎么出类拔萃,也到底是个没有实权的闲王,虽然已经在暗中筹谋组建虎师,但是公开场合是不敢漏出半点有兵权的迹象的。
想到这里,他开口问了今夜第一个不适于让外人听到的问题:“你是什么时候决定让虎师从暗转明的?”
陆令从把目光从远处营帐的灯火里收回来,看向他:“父皇驾崩那一夜。”
那一夜的细节谢竟记得很清楚。一切开始脱离掌控的那一夜。
“三万精骑就这么突然冒出来,京中没有异动?”
陆令从笑了:“最初没有三万,离京时也不是精骑。我靠着与陛下那一点兄弟情谊——可能还借了点你与他的师生恩义,活着走出了金陵。等到那些人再想要我和虎师的性命时,已经来不及了。”
即使在只有两个人的私下场合,陆令从仍称呼当今圣上、他的异母弟弟为“陛下”。
谢竟又觉得好笑了,这样一个人,该怎么拼命辩白他的“无贰心”,才会有人信呢?
他便又问:“若不是那些人,是陛下想要呢?”
陆令从神色波澜不惊,反问:“你教了他六年,比我了解他。你觉得他怎么想我?”
谢竟却淡道:“我与他没有血缘。他姓陆,我不姓。”
语罢他转过脸来与陆令从对视,轻轻笑了一笑:“你心里有答案的,不然你不会把青儿养在宫中。”
陆令从视线一涣:“我帐中还收着几封青儿写来的信,去年秋天在陇西时寄到的,来了雍州便没有了,许是太远的缘故。”
谢竟看着黑暗中起落的群山,神色柔和下来,低道:“他有多高了?”
陆令从想了想,在虚空中比划一下:“走时到我胸口,长不壮,只是抽条儿,像你一样。”
随即他又添道:“眉目也像你,一哭起来眼周都红,可怜得紧。”
谢竟当然知道陆书青哭起来像他一样眼尾飞红,那是他从猫儿般大小一直亲手养到有模有样知书达礼的孩子,他和陆令从的长子,他没有带走的小儿子。
“离开王府前一晚他没哭,只是躺在我身边,看我把宁宁哄睡了,然后悄悄问我,会不会再回来。”
“会的。”陆令从替他叹了一声。
“会吗?”谢竟望了望陆令从侧脸的轮廓,未置可否,“我那时没能答上来。”
快到虎师营门时谢竟刻意落了两步,把大氅的兜帽戴上,遮了小半张脸。陆令从回头看了他一眼,说“都是些少年人,认不得你,这样遮掩着反倒显眼”,谢竟便伸手把帽边的狐毛抬起来一些,露出雪肤乌发和一双点漆般的眸子,眨一眨,陆令从哑了一瞬,又说:“你还是戴上吧。”
作为主帅陆令从照例每夜要巡营,便命那对兄弟亲卫直接引谢竟去王帐安顿。
做弟弟的叫徐乙,年少青涩,不敢跟着谢竟进到帐中去,只在帘门前停下,小声嘟囔一句“下官告退”便跑走了。
他哥哥徐甲便歉意地行礼:“舍弟年幼无状,还请王妃恕罪。”
谢竟摇摇头示意无妨,站定四下环顾一圈,又看了看堆满各种公文和信件,乱得一塌糊涂的案头,有些无奈道:“你们跟了殿下多久了?”
徐甲道:“两年。本来没想真能留下的,家父遗书上说若遭变故可来军中求援,我们便找来了。”
谢竟了然地点点头,指了指案几:“这些东西我能碰吗?”
徐甲一愣,一时拿不准自己有没有资格置喙这种问题,想了想还是据实说:“殿下有自己的习惯,那样乱堆着他也能寻到,我们是不敢碰的……但若是王妃,想来无大碍吧。”
谢竟耸了耸肩,倒哂笑道:“罢了,我也不敢。”
他又随口问了两句军中琐事,徐甲便道:“王妃容禀,下官还要去准备沐浴水,殿下特别嘱咐了要送进帐中来的。”
谢竟奇道:“他平日不在帐中洗么?”
“行伍仓促,殿下平时都是在军中和将士们一处,对付着洗过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