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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州歌头(144)

作者:一别都门三改火 时间:2023-12-30 10:52 标签:生子 破镜重圆 先婚后爱 宫廷侯爵

  谢竟察觉到陆令从过来,将眼睛睁开些,静静地凝视他,忽然开口小声问:
  “你会成为皇帝吗?”
  陆令从乍一听到他横空出世的问题,明显愣住。这是件微妙、敏感的事情,早在他们还未交付信任时就拿它开过玩笑,婚后也默契地不去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虽然陆书青的身份、神龙殿的态度、皇后的刁难,归根究底都和“储君”这两个字分不开,但还是抱着一丝逃避的幻想。
  皇帝正值盛年,无病无灾,若不出意外,等到他们真正面临这个问题时,陆令章的年纪也该长起来了,到那时还不知是什么光景。
  陆令从只是摇摇头,轻道:“我不晓得。”
  但其实他们都心照不宣,答案至少有一半概率,是肯定的。若皇帝全然没有一点属意陆令从继位的心思,那么既不会放手让他做事,也不会收手架空他的权力。
  陆令从灿若星子的眼底倒映着灯河,谢竟望着他年轻的面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很难想象,这个无比熟稔、至亲至密的枕边人,若是真成为九五之尊的天子,会是什么模样。
  “真有那一日,我仍然只有一个请求,立陆书青为储,让他稳坐东宫。”
  谢竟并不知道他和陆令从还会不会再有孩子,会再有儿子还是女儿,但他只是想从源头上杜绝他的下一辈再经历手足相忌的命运。何况历朝历代,同母兄弟阋墙的例子并不少见。
  陆令从沉默了一会儿,笃定道:“我也仍然是当初那句话,青儿会是我唯一的嗣子——不论他要从我手中接过的是昭王府还是神龙殿。”
  谢竟点了点头,他料想到了陆令从会这么说,也并不怀疑陆令从会这么做。
  良久,陆令从抬起头望定他:“你会是——”
  谢竟会意地瞥了他一眼,陆令从刹住了车没把话说完,但是“皇后”二字已然在他的嘴边。
  没有错。
  他会是陆令从的皇后。
  早在那一年,他还不是昭王妃时,用罢晚膳出来回看暮色中的临海殿,谢竟就想到过会有这么一日。王氏在少女时是何种模样他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那个王姓姑娘已然成了这座朱墙碧瓦铸就的陵寝中的一具艳尸。
  王妃与皇后不一样,他这个王妃做得也与旁人不一样——在昭王府里,他与“礼教”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在乌衣巷里还要远。而寻常的王侯官宦人家,即便是正室也绝不会日日与夫君宿在一室,更不必提深宫之中。
  若他真做了皇后,等在前路的会是什么?他不知道临海殿漫长的夜会不会只有他一人独眠,不知道陆令从会怎样处理与作为东宫舅族的陈郡谢氏之间的关系……不知道,他是否不得不与很多人共享陆令从。
  在他第一次产生这些问题时,陆令从还并不喜欢他,甚至他好像也还并不喜欢陆令从。他只是在有些哀恻、有些怜悯地以一个旁观者视角揣度王氏的想法,就算无可避免移情到自己身上,也仅止于叹惋过去自在、任性的生活。
  可今时今日不一样了。他和陆令从的关系不一样了——他们许过从一而终了,不是吗?
  这些问题就不再是一句简单的“他与陆令从彼此信任”能够解决的。五内百味,千千万万种顾虑、猜疑、算计、退让、取舍、制衡,才是天家夫妻。
  到头来他所能掌控的,居然只有陆书青这一件事。
  醉酒让谢竟措辞有些滞缓,但脑海中还是清晰的。他伸手握住陆令从的掌,诚恳而茫然道:“我很想一直陪着你,我也很想百年之后堂堂正正与你合葬一穴,我想做你的皇后。但是也许……我难以胜任。”
  其实他不必言说这些,陆令从刚才住了口,就代表所有他这些举棋不定和困惑,陆令从已然全部想到了。
  “那么你就不必勉强自己胜任。”
  谢竟闻言一怔,陆令从反握住他的手:“龙椅对我来说从来也就不过一把椅子,我可以让给令章,如果代价是失去你,我干脆不去做这个皇帝。”
  “为什么?”
  陆令从抬臂,用手指轻轻戳着谢竟的脸颊,慢慢往上推着他的唇角,推出一个有些滑稽的笑来。
  “我不想看今日那样的笑容,再消失在你脸上。”


第86章 二十.三
  舟车辗转一月,时令已然入夏,方才到了陈留郡境内。乌衣巷寸土寸金,还要与旁的士族共享,谢家的祖居地却不似那么逼仄,仅仅浩荡恢弘的宅邸便占地数百亩,更不必提外沿广袤的产业。
  谢竟从小深居内院,又离乡五年,连他自己都绕得一头雾水,最后还是靠询问佃户才找到路。
  傍晚时分,农人荷锄返家,纷纷打量着陌生的远来客。谢竟抬臂掀起车帘,定定望了一会儿,忽然陆书青从他肘下钻出来,先是把脸整个仰起,好奇地观察谢竟的神情,再转过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地平线尽头是成排高嵸的杨树,饱满的红日被悬吊其上,树梢尖锐、苍凉地刺破了斜阳的边缘,血色声势浩大地滚落下来,惊起暮鸦,四面飞去。
  陆书青生来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远处寺内传来闷闷的暮鼓声,古拙浑厚,一如中原河山。
  谢竟把陆书青抱起来坐在车辕上,伸手指给他看:“这就是娘长大的地方。”
  陆令从打量着途径的院落外墙,忽道:“看着有些年头未修过了?”
  谢竟点点头:“我幼时就是如此,砖瓦都旧了。”
  陆令从显然也已看出来了。他的母族吴家虽然不是显贵门阀,也许置地时轮不到最优越的选址,但营造上却是实打实的大手笔,当然不会出现这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状况。
  “是不是修葺的钱未谈妥?”
  听陆令从弦外之音,却是有意自掏腰包了。昭王府的流水谢竟心里也有个数,虽然这笔款项算不得什么,但也绝没有让陆令从来出的道理。
  “不是钱的事,是因为有不少族人搬走自立门户,宅子里住的人少了。但你提醒我了,就算全没人住也不可能卖了这祖产,我回京之后知会父亲一声,他自会出资张罗。”
  谢竟说到此处侧目瞟了陆令从一眼,笑道:“你怎么同那戏文里的纨绔豪绅一样,不管遇上什么事,来不来就要先给钱呢?”
  陆令从亦笑:“我这叫未雨绸缪,你看有个好舅家帮上我多少忙,如今父皇又给了我个好岳家,我自然要常常笼络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此言虽然是顽话,但的确是这个道理。既然皇帝赐婚有“逼谢家入局,给昭王府加码”的目的,那么选择郡望在陈留的谢氏,大概率也是因为地理位置与陆令从的封地洛邑距离接近,休戚与共,更容易促成同气连枝的紧密关系。
  谢家族人已然得了信,侯在主宅的正门之外。数年前谢竟离乡南下时,还只是这庞大家族中的一名晚生、子弟,至多不过称一句给门楣争光,但今时今日再回来,已然是需要接受长辈、平辈跪拜的皇亲。就算这次陆令从没有同行,谢竟身为昭王妃,与族人们之间也早有了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样的“衣锦还乡”,实在令人唏嘘。
  祖父母去世之后,谢竟在陈郡便没有了血缘特别近的亲眷,所以也没什么旧可叙,寒暄半晌,定下了族中聚齐在祠堂商议正事的日子。
  “往哪边走?”用过晚膳,陆令从站在厅外,转脸问走神的谢竟。原本带路的小事仆从自然也能做,但见王妃愣在原处不开口不动弹,没人敢多嘴。
  昔年老仆大多不在了,谢竟方才未在席间找到熟面孔,一时有些恍惚,直到此刻看到通往他从小居住的院落的走廊,才依稀有些回到故里的实感。
  他回眸看一眼:“旧年这厅堂是塾师考校的地方,我同一群族兄排着队挨个儿背书,过了还要再去我祖父书房背给他听……我的卧房在西边,不知还留不留着。”
  仆人这才低眉顺目地接口:“留着,王妃,内间与暖阁都收拾了出来,一早换了簇新的被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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