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17)
谢竟点头应下,吴氏搀着他慢慢坐起来:“昨儿的事我听真真都说了,好孩子,难为你护着她。肩上的伤还痛得厉害吗?”
谢竟有些不好意思:“无大碍了,母妃客气,原是我该做的。”
这时他才透过半挽的帐帘看到,吴氏身侧放着架木制摇车,里面锦缎绣褥之间露出一张红红的、皱皱的小脸,正安恬酣然地睡着。
谢竟一时看得呆了,吴氏是过来人,自然懂他此刻的张皇,将桌上食盒里的小盅端给他:“嘴里也别闲着,略吃些粥垫一垫。”
粥是用鸡汤文火细细熬了的,搁了人参山药,软烂鲜香,谢竟一闻便知道是陆令从做的。吴氏还想要喂他,谢竟忙示意自己无碍,接过来小口吃着,眼睛只是不舍得离开摇车半分。
吴氏善解人意道:“他乖得不得了,乳母算着时辰喂了,便安安静静专管睡,只有晌午略哭了一回,那时正是子奉守着,他抱着哄了两下,还没等我们上手帮忙呢,小祖宗就又睡了。我怕宫人们毛躁再给吵醒了,便都让他们下去了。”
谢竟撂下空了的粥碗,诚惶诚恐地伸手到摇车内,屈起指头,轻蹭了一小下婴孩的脸颊。触觉如同柔滑绸缎淌过皮肤,送来幸甚至哉的暖意与万古长春的依恋,谢竟在那一刻醍醐灌顶,像是迷羊知返、信徒悟道,全然懂得了数个时辰前,他自己的母亲是捧着一颗怎样的心在抚摸他。
襁褓上放着个精巧轻盈的物件儿,正是陆令从此前去镇平县督工带回来的那枚和田玉长命锁。谢竟摸了摸锁身镌刻的痕迹,问:“他一切都还好?”
“因着早产,身量有些瘦小,可十分康健,哭声响亮,力道也足。你也试着抱抱看?”
“我……我有点不敢。”谢竟话出口,把他自己与吴氏都逗笑了。
“也罢,等子奉回来让他教你,他当年抱真真抱熟了的。”
谢竟眸光未动,只是状似不经意般,轻描淡写问出他方才一直没好意思问的那句话:“殿下在哪儿呢?”
他对昨夜的全过程都有印象,陆令从握着他的手从始至终没有松开过,不停地叫他名字或是应和他,后来又拿热水巾帕给他擦身子。谢竟本以为自己一睁眼就会看到他的。
吴氏笑着摇了摇头,有些无奈:“他这会子还在殿外面跪着呢。”
“跪着?”谢竟顿时色变,“陛下是因夜闯九华殿怪罪他了?还是因为他擅自回宫、错过了祭祖?”
吴氏拍拍他的膝头,安抚道:“你莫急,虽是跪,但却不是真心要罚。午后陛下从北郊坛回宫,先来九华殿看过了皇孙,子奉便对陛下说,希望能够即刻立皇孙为昭王世子,承爵继宗。”
谢竟一愣,想起数月前床笫之间,他曾向陆令从讨要过这份“谢礼”:要陆令从在孩子甫一出生便立他为嗣,但凡他在世一日,永不更易。
如今陆令从兑现了。
“皇后晓得之后,自然有话要讲,又把夜闯禁殿、私自回宫等事拿出来说嘴。但陛下并没驳回他立世子的请求,便算是按下皇后那边,不容她再置喙此事了。只是陛下深谙制衡之术,少不得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才要让子奉跪在殿外思过。”
谢竟当然明白其中的分量。陆令从昨夜犯的那些过错,往小了说只是情急冒失,往大了说却是大逆不道,如今皇帝既然只用罚跪这样的小惩一笔带过,那便意味着他儿子的世子之位几乎是板上钉钉,小家伙是实打实得了祖父格外的另眼相看。
其实谢竟心中存了些疑惑,他可不觉得皇帝厚待这孩子是像他父亲宠爱谢浚那样的“隔辈亲”,必然还有其他缘故,只是他一时参不透。
“辛苦母妃操持,您也早些回去休息罢,让银绸他们守着便是。”
吴氏点点头,嘱咐了他两句,又俯身亲近了一番孙儿,唤宫人进来侍候。她刚走出两步,却又顿住,回头向谢竟道:“之无,多谢你肯处处替子奉着想,也多谢你愿意留在他身边。”
谢竟本以为自己睡了整日,一时半刻不太会困,然而趴在摇车边雀跃地看了儿子半天,逐渐被那规律平稳的呼吸频率感染,不由自主地随着他的小身体一起一伏,慢慢地也把自己哄得眯着了。
朦胧之中感觉有人在给他披衣,谢竟本能地抬手一扣,扯着腕子将人拉到身边,从手肘里抬起头来,对上陆令从有些憔悴的脸。
两人一站一坐,愣愣地像不相识般望着彼此,虽然没有“执手相看泪眼”,却也是对面无言。一夜的心弦紧绷,突兀的身份转变,以及一个鲜活无比、真真切切与他们血脉相连的小生命。谢竟到此刻还觉得恍如一梦,嘴张张合合几回,只是语无伦次,太多话一齐涌到喉间,最后什么也说不出口。
万籁无声,惟余两心沸反盈天。
在那一刻谢竟凝视着陆令从的眼睛,感觉到某样难以言喻的情愫脱胎换骨,从一些为风流心折的少年绮念,生长出了有形有色的藤蔓枝叶,比“喜欢”更加沉甸甸地盘踞胸臆。
陆令从倾身罩过来,在他微红的双颊边各亲了一下,却并没有立刻撤开,只是弯着腰停在原处,仿佛在等待什么。谢竟略一垂眸,抬起一手覆着陆令从的下颌,微微仰起脸,湿漉漉地吻了吻对方唇角。
九华殿对于谢竟来说陌生而空寂,但此时陪伴在侧的是他的至亲至爱,冰冷宫阙便也不足为惧。
摇车内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小家伙不知怎么醒了,不安地扭动着身子,谢竟一惊,手足无措地扑到近前,伸手就想抱,又被那面团一般柔软的手感弄得情怯,只能回头把求助的眼神投向陆令从。
陆令从却只是予他一个鼓励的示意,注视着谢竟轻手轻脚搂起包被,一手托着头颈、另一手垫着屁股把婴孩横抱在怀中,毫不遮掩,胜过对待任何宝物的珍视。然后谢竟微微地笑了,陆令从第一次看到他那样笑。
臂弯内的触感像一个填了鹅绒的蓬松靠枕,又像一个烧得滚热的圆手炉,谢竟用自己的脸贴住幼子的小脸,感觉到暖意灼得他心都要融化,只是失了形状、化尽了也还剩下几个字,写着“我永远不要和他分开”。
第70章 十六.四
母亲曾嘱咐过谢竟,初生婴儿不可久抱,要他再爱不释手也多少收敛些。谢竟便也不敢抱太长时间,恋恋不舍地贴了一会儿,又在他嫩生生的五官上来回亲了一轮,才轻手轻脚地把他放回摇车里:
“夜里他若饿了闹起来怎么办?”
“我娘仔细挑了几个做事妥帖的乳母,轮流上夜,算着时辰进来喂的,你放心罢。”
陆令从见案上碗空了,又问:“这粥尝着还行么?”
谢竟想起这一茬,道:“那食盒里还有剩,味道是好的,只是我没什么胃口,不然还能再吃一碗。你趁热用些,两天一夜没睡,外加跪了一下午,太也耗神。”
“鸣鸾殿做的山楂糕爽口,明儿给你端两碟吃来开胃。”陆令从直接拿谢竟用过的碗勺,盛了粥喝过,又倒茶漱了口,才道:“我娘告诉你罚跪的事情了?”
谢竟点点头,卧回床上靠内一侧,陆令从便叹道:“你说可笑不可笑,昨夜你和真真跪了,今日我又跪,人说膝下有黄金,我们家膝下只怕都是些烂泥草根子罢?”
谢竟失笑:“其实你我跪不跪的,又有什么要紧?我只盼着我儿膝下有明珠白璧,除了天地君亲师,再不必跪旁人。”
陆令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又道:“若非你挡下那一竹板,这时候不定还有多少麻烦等着,我实在不知该如何谢你。”
谢竟想了想,低道:“上一回你被扯进西大营中领军的纷争,平白无故申辩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心里咂着就不是滋味。那时既说了要陪着你,岂有食言的道理?”
陆令从宽了外衣,坐到床畔道:“我瞧瞧背上?”
谢竟便翻身背对他,将中衣的领口抹下来,露出在雪白肩头分外显眼的淤痕来。晚间他还没醒时银绸又上过一次药,还留有浓郁的草乌气味,陆令从凑近仔细看,揽着谢竟轻柔地吹了吹,又不敢触碰伤处,只得退而求其次地亲吻了一番他的后颈:“要能替你受着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