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34)
他溺进谢竟眸底那一泓沉水内,这个人待他真诚得可以一眼看彻。那个秋夜他坐在昭王府的阶前,拉着谢竟的手,向他诉苦从未见过白头偕老该是什么样子,从来也不明白该如何做夫妻、什么才是夫妻。到刚刚,到那女孩的刀刃擦到谢竟颈上的一瞬间,他无师自通。
“我从来没有不想要青儿,我只是怕自己不能做一个好父亲,让他重蹈我的覆辙。他是你的孩子,是你为我生下的孩子,我看不得他受一点制。
“我想让你留在昭王府,留在我身边,不是因为你是青儿的母亲、世子的母亲,只因为你是你。昭王妃不是你就不行,青儿的母亲不是你就不行。
“我叫你宝贝心肝乖乖,没有一声是在敷衍你哄你,我叫你宝贝因为你在我心里就是货真价实的明珠珍宝。如果当初赐婚给我的是另一个人,那么迟早我会设法与他分开,向父皇求娶你;如果我从小熟识你,在我十七岁,十五岁,我会早早向谢大人聘下你,让全天下都知道我非你不娶。
“我已然错过了新婚夜与你结发,余生岁岁年年,我再不想错过你任何一日了。”
第80章 十九.一
雍州城内,太守府。
长公主和她的鹤卫进城时,太守何诰就像去年此时听说昭王要带虎师前来一样愕然。他雍州庙小,怎的大佛却是一尊接着一尊上赶着来?
然而长公主受到的欢迎绝不比她兄长少。鹤卫千余兵马,靠一个“快”字,飓风般奔袭在无定河两岸的漠北各部之间,所过之处摧枯拉朽,能生生从敌阵里割走一串人头割出一条血路,再风卷残云似地离开,眨眼就退得无影无踪。在数量上他们并不以歼敌更多而取胜,却能够游刃有余、神出鬼没地痛击敌人阵眼。
陆令真同样也将帅营设在太守府,安顿下后领了副将先来与何诰寒暄问候。她在宫闱内耳濡目染这么多年,虽然并不着意钻营,但对于收买人心之道同样信手拈来。倘若来日皇位易主,何诰便是一个必须争取的得力助益。
虽说陆令从和谢竟一定已经拉拢过何诰,但这种事多多益善,她再喂一剂定心丸绝没有坏处,便道:
“何大人一片诚心,我兄嫂时时感念。他们还托我捎话,盼大人保重身体,事成之后要亲迎大人回京安养,封妻荫子,好日子且长着呢。”
何诰一愣,随即亦极谦恭地还礼道:“公主委实抬举老臣,我同内人只求终老故土罢了,又无儿女前程事牵绊,哪里还敢奢求爵禄荫封呢。”
陆令真微讶:“哦?何大人没有儿女么?我原还想问问令郎在哪里高就、令爱有无定亲,等将来回了金陵,好好替府上安排一下呢。”
何诰滞了滞,只连连摇头道:“公主好意,莫说是没有,便即真有,我们也是再不敢攀那通达仕途、显贵姻亲的。我们流落雍州二十多年,若还看不透这条路的艰难,那才是白活一世了。”
陆令真又闲话两句,辞了何诰,心下却略有疑惑,只觉他于功名仕途上有些过分保守和苦闷,虽然对于一个边州谪臣来说,悲观失意也属正常,但这又与他在任上的勤勉操劳相矛盾。
陆令从对她提起何诰不多,零星几句也只说是极忠厚、质朴之人,做事老派,一点油滑心思没有。
只是如今并不方便直接去信询问,陆令真暗暗记下,回京后有空要打探打探何诰的背景。
她与副将边向外走,边复盘着他们进雍州城之前的最后一场战役:“你有没有发现,蛮人那主将,叫丁什么的,他右臂有些奇怪。”
“丁鉴,”副将为她补全,“公主觉得奇怪在何处?是招式不可捉摸?还是……”
“不,”陆令真飞快在脑海中回忆,“有那么一两次,极短的时间,几乎察觉不到,他会没法将手戟送到最恰切的位置。他右臂也许有伤,或是受过旧伤。”
副将也与丁鉴过过招,但并未察觉出对方右臂有什么异样,因此也有些迟疑。
陆令真步下如风往前走着,一手空握着并不存在的长剑,无声地推演着自己与丁鉴交锋时的招式来回。
丁鉴用戟,这是一种倚赖力量的兵器,稍嫌笨重,但若使用得当会让对手找不到空隙进攻,也许正是如此,掩饰了技巧上削微的凝滞。
陆令从和丁鉴交过手不止一次,若是他右手有破绽,没道理陆令从不跟她说。那就是陆令从也没有发现。
陆令从用枪,她用剑,区别在于前者比后者更长,更难掌控,适合时间稍久、地理稍空旷的缠斗,而后者则更适合陆令真一贯速战速决的游击策略。就算是两军阵型冲开,贴身打斗中出剑也是极快极准的,这亦是鹤卫的长处。
也许就是这一点差异,让陆令真更敏锐地体会到了丁鉴右臂那极细微的一丝脱节。若能抓住破绽打乱他的节奏、攻其七寸,对与陆令真这样奉行“唯快不破”的武者来说,足够她咬死这个绝佳机会将其逼至毙命。
半晌,临到偏院门前,陆令真出声定论道:“再来一次就晓得了。”
谢竟从王俶的书房出来,正与他次子王奚擦肩而过,对方一身戾气,连看也没看谢竟一眼,进屋片刻就传出他与王俶的争执声,谢竟没兴趣去多听,但左不过就是为了一个字“钱”。
他轻车熟路绕到后院,在暖阁里找到准备为他换剔骨弦的崔淑世,道:“我刚听到王相与二公子吵起来了。”
崔淑世眼也不抬:“从遭灾起浙东田产减收,佃户交的租子少了,为着几房里分赃分不均,又都在抢上头拨下的赈款,数月里吵了总有几十架。”
谢竟如今出入相府十分频繁,又得王俶器重,渐渐那些最初死盯着他一举一动的王家仆从们也略有松动,这会儿他和崔淑世倒也得空私下说几句闲话。
“王老二一个月也不进我屋里一回的,前儿倒有脸跑过来问崔家在州县上的地皮得了多少贴补,叫我一巴掌扇出去了。”
谢竟愕然望了她一眼,崔淑世嗤笑道:“王妃这是少见多怪了。早些年闹将起来都是互相扇的,这几年他爹做事少不了我打点,才收敛些,少来烦我。”
每回换过剔骨弦,谢竟总要靠在榻上喘息半晌,将痛出的一身汗晾干才能缓过来。他示意了一下崔淑世腕上那个红点,问:“夫人也是自己给自己换么?”
“我就靠狠下心来学这一手,才换得王俶另眼相看。”崔淑世把匣子收拾起来,转脸瞥到谢竟的苍白脸色,倒了盏茶给他。
谢竟一想也是,崔淑世在王家的地位颠覆性上升是由于王俶的器重,对他来说,一位老辣干练、精明肚肠的助手,比不讨次子喜欢的媳妇有用多了。只不知若这份器重来得稍早些,阿篁的童年是否也会不那么难捱。
他迟疑了一下,模糊了自己的措辞:“很多年前,阿篁那时也许七八岁?到王府来玩,跟我说……”
崔淑世却只是平声道:“说我恨她?”
谢竟一怔,没料到她会这样坦诚。
“我确实恨她,”崔淑世淡淡地陈说着,“有谁告诉你一个母亲必须爱她的孩子?有哪一条律令说一个母亲倘要恨她的孩子,就该下诏狱、受极刑?”
谢竟有些茫然地摇了摇头。
一个母亲会真心实意地憎恨自己的亲子,这是谢竟从来连想没想过的一件事。陆书青和陆书宁提供给他的情绪价值是在太饱满、太丰富了,他的眼睛里只要装了这一对儿女,别的就什么都再装不下了。
可是转念一想,貌合神离的母子他身边并非没有——王氏对陆令章,实在也没有什么礼法纲常之外的温情。
崔淑世冷冷道:“夫子满口孝悌,圣贤书道貌岸然,‘慈母爱子,非为报也’,普天之下的人父人夫借这一套阔论,堂皇地把母亲锁在深闺里为孩子熬干心血,好自己一身清闲做甩手掌柜。”
谢竟隐约能体味到崔淑世“恨意”的来源在哪里。她并非因为阿篁不是一个嫡子而恨,也并非把自己在相府数年煎熬的辰光归咎于她。阿篁是受了她的父亲、她的祖辈的株连,是她父母那从头交恶至尾的关系、崔氏与王氏那不为外人所知的宿怨的牺牲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