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1)
谢竟一愣,准确地抓到了“算”这个关键词:
“难道殿下不曾算?”
陆令从答得毫不犹豫理所当然:“算什么算,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心眼多得像筛子,你不嫌脑仁儿疼我还怕算不动呢。”
谢竟默默地打量了一回陆令从,从坐姿、衣着、眉宇间神色再到他那个看似混不吝的样子,确信这人在棋盘上的风采完全是他本尊的真实写照。
有些人天生如此,根本无须步步为营地苦心经营算计,一切举止抉择,皆生发于精准得可怕的直觉。而这样的直觉,无论放在指尖方寸还是疆场万里,都是旁人求也求不来的天赋。
谢竟吞了句不算太违心的“殿下有将才”没出口,只是偏过头干咳了一声:
“在下是真饿了。”
虽说生在天家,但是陆令从出手其实也未必就比谢竟阔绰多少——他怕给吴氏招来麻烦。
昭王的名号搬出来可不是花钱,而是施压的。秦淮春的老板肯冒着被砸场子的风险吩咐掌勺再做一次牡丹燕菜,完全是看在陆令从的面子上。
不过有老板在旁瞪眼盯着,掌勺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总算把这道金贵的菜全须全尾送到了小谢公子嘴边。
他们这顿饭是猫在帘子后面吃的——要是大摇大摆地张扬出去,让京城的二世祖们知道了,肯定要惊得翻了天。
谢竟全程谨记“食不言寝不语”的训诫,埋头专心吃饭。陆令从毕竟是主动邀人家同食,不说客气,多少得问一句:“这次还合口味吗?”
谢竟坐得笔直,一侧的腮帮子微微鼓起来,不紧不慢地咀嚼着,让陆令从想起他母妃养的那只白猫蹲在廊下进食的模样。
看他半晌不吭气,陆令从有点紧张,暗想这小祖宗难道又要掀桌子,顿时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挪,以免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良久,谢竟从容地咽下最后一筷子菜,斟酒呷了一点清嗓,帕子蜻蜓点水般揩了揩唇角,才终于慢条斯理地开口:
“太淡了。金陵盐价很高?”
陆令从不太好形容他听到这句话时的僵硬程度。非要说的话,那直接导致了此后十几年王府餐桌上的每道菜都像太极八卦——紧着昭王的那半边清淡色浅,紧着王妃的那半边浓墨重彩。
府内下人们都很默契,调味料向来只往一边摆。
谢竟吃完饭就告辞了,没有再多寒暄。他觉得陆令从可能根本不饿,根本不想破费请他吃饭,甚至根本不想看到他。
虽然谢竟觉得昭王一定比他更有在婚娶之事上做不得主的觉悟,但同时应该也一定有比他更强烈的抵触。陆令从是个聪明人,他第一面就晓得,任凭哪个聪明人突然被硬塞个一点也不温香软玉的男人为妻,又不知根知底甚至不太对付,都不可能把他看成是良配吧。
话说回来,第一面在秦淮春,要不是当真不认识陆令从,他绝对不会主动与对方起冲突。
谢翊留他在陈郡长大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不想让他过早地掺和到这些事情中来,哪怕是如今进京入仕,也并未强令他改了那孤僻清高的性子——独一点倒好,谁家都得罪等于谁家也没得罪,说起来无非是年轻气盛,没人会深究。怕的反而是厚此薄彼一碗水端不平,那才叫有心人抓了把柄。
但现在添了一层姻缘,这些便都已经没了意义。就算是谢竟主观上一点也不想“厚此薄彼”,他还是将别无选择地被拴在昭王府这条绳子上,成为和陆令从同声共气的蚂蚱。
但愿不是秋后的蚂蚱,谢竟想,毕竟现在才四月。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的昭王殿下和小谢公子再一次同框,已是入夏后的某次宫宴上。到底是端午还是别的什么日子谢竟早已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席间俱是皇亲爵禄。这种场合本是没他什么事的,但那时正巧他长兄因故离京,谢翊便携了他一同赴宴。
同僚拦下谢翊在阶前说话,谢竟在旁等候时百无聊赖回眸一看,正见陆令从从偏殿一路行来,手里还拉了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待走到近前才发现两人眉眼肖似,吴氏育有一双儿女,想来这就是今上唯一的公主陆令真。
谢竟欲行礼,被陆令从挥手免了,便弯起唇向陆令真笑了笑。
陆令从见状轻轻扯了扯他妹妹的小手:“怎么不叫人?”
小姑娘不识谢竟,但据说从小被放养性子颇有兄风,也不怕生,奶声问:“叫什么?”
陆令从道:“叫我是哥哥,叫他是什么?”
谢竟正暗自琢磨她为何不以“皇兄”相称,就听陆令真张口,直接惊天地泣鬼神来了一声“嫂嫂”。
陆令从噎了一下,不轻不重地弹弹她脑门:“傻妮儿欠打,叫他也是哥哥。”
谢竟唯恐这小丫头再冒出什么惊世之语,道了声“在下受不起”便匆匆转身,跟上谢翊离开了。方才同他父亲攀谈的是右相王俶,此时也与他们并肩入殿,见了谢竟客套了几句,状似随口一问:
“贤侄倒与昭王殿下相熟?”
言语之间,仿佛完全不知道有赐婚这一桩尴尬事。
谢竟摇头:“几面之缘而已。”
王俶回头望了眼不远处的陆令从兄妹,道:“我倒是听闻昭王和贤侄之间似乎......有些龃龉?”
谢竟蹙了蹙眉,正欲分辩却被谢翊用眼神拦下,不冷不热道:“既是‘听闻’,想必是孩子们玩闹错传了。犬子虽然出格,这点分寸总还有,借他一万个胆子也是不敢的。”
语罢还警示地向谢竟道:“便是从前真有,今后也再不会了,对吗?”
王俶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未置可否也没再多言,抬步进殿去了。谢家父子落了他几步,谢翊目送他走远,才轻声问:“昭王方才同你说什么了?”
谢竟总不能说“他让他妹妹认了个嫂嫂”罢,只好装聋作哑,谢翊话里又带了几分严厉:“不是让你成婚前莫与他往来,能避则避吗?”
谢竟无奈,略有不耐道:“父亲,几句话罢了。”
谢翊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有这段不太愉快的插曲在前,谢竟整晚都没怎么开口,冷着眼暗暗打量席上众人,等着三巡酒过。在座有内眷也有外臣,帝后下首面西有一妇人云髻严妆,想是吴氏,旁边便是陆氏兄妹几个,面东是张延崔宪王俶等重臣,再往下他认不全也没那个兴趣去——
“之无!”
谢竟猛地回过神来,只见谢翊脸色沉沉,压低了嗓子唤了他一声。
“臣闻状元郎六艺俱精,琴技更是一绝。”说话的人是王俶。
谢竟再一抬头,就发现满座衣冠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王俶更是站在席前,手执杯盏遥遥看着他的方向。他定了定神,恍惚想起方才隐约听到皇帝在说,良辰好景少长咸集,要昭王殿下......舞剑助兴?
王俶见谢竟望过来,分寸恰好地一笑,转了身向主位:“毕竟是席上,刀剑总嫌生冷。倒不如请小谢公子抚琴以和,也让我们开开眼。”
不知道是谁附和了一句:“听小女说昭王殿下与小谢公子少年英才,坊间有‘瑶台双璧’之称啊。”
皇帝设宴哪会少了乐师歌者,便一定要他谢之无来做这个娱人的小丑、天家场面父子情的陪衬?
谢竟下意识地抬眸,隔了半个大殿找到此刻同处风口浪尖的陆令从,与他目光相接。
殿上传来皇帝问询他“意下如何”的声音,谢竟只看到对面已经起身的陆令从紧盯他的双眼,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这个时候摇头的意义其实有些暧昧,可以理解为“不要答应”也可以理解为“不要拒绝”,但谢竟的直觉——这时候倒是用了他的直觉——却几乎立刻告诉他,陆令从的意思是后者。
谢翊眉头紧蹙,回身望着他。谢竟向父亲点了点头示意他安心,深吸了一口气,起身离席,走到殿中央顿首:
“竟献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