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39)
程炆把陆令从称为谢竟的“旧东家”,隐去他们的婚姻关系,显然是在给他某种暗示:陆令从没有闲情因为私怨而针对谢竟,他与谢竟如今全部的纠葛,都是出于权的角逐和利的较量。
果不其然,程炆紧接着道:“昭王的来意,与陛下一点关系都没有。”
谢竟顿觉有异,蓦地回头盯死程炆,只见对方忽阴惨惨一笑,一抬手掌,骤然兵甲声作,眨眼间厅内亲卫佩剑齐齐出鞘,亮起白刃,将谢竟围在当中。
“昭王殿下托我,”程炆上前半步,轻道,“替他除了谢大人这个大患。”
“这却又难办了,”谢竟退了半步,神情也不见慌乱,“我是昭王大患不假,我是王相心腹也不假。大人杀了我,就没人阻止这些流言蜚语传入京城、相府,到时由不得王相不以为,大人是一早对昭王投了诚,这才杀了他的心腹,替昭王除去大患。”
程炆迟疑了一下,却沉声否认,定论道:“王俶永远不可能将你一个谢家人当作心腹。你是狐假虎威、虚张声势,想从我这里套出什么来?”
谢竟眯眼,正欲再开口,突然听到身后厅门处传来一个声音:“谢大人纵然不是王相心腹,也是天子心腹。”
程炆闻言,下意识抬眼向厅内正门处,一看之下却猛地顿住动作,露出惊愕到极致的神情,但那绝不仅是发现自己布下严密岗哨的府内闯入不速之客,而是犹如青天白日活见了鬼,半晌只能瞠目结舌道:“……你……你?”
来人语带笑意:“我?”
程炆愣在当场,语无伦次地喃喃:“你这是欺君死罪……”
“宣室销声匿迹多年是不假,可天子亦从未下旨废置,我如今奉命护天子钦差周全,何罪之有?”
谢竟在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就浑身僵住,大脑完全失去运转的能力,所有预想好脱身的办法、准备了满腹的套话说辞,统统被打散成一片混沌。
他机械地、恍惚地转过身去,来人一点一点靠近包围圈,却神色自若如履平地,宛似闲庭信步。手中所握,正是他四年前离京没有带走、此后便再也不知下落的短匕,飞光。
谢竟在梦中描绘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从没有愚不可及地抱奢想妄念,企图幻觉成真。他深信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眼前这个人——
活生生的、二十岁的谢浚,和他那张酷似亡父亡母的、有血色的面庞。
第83章 十九.四
谢浚向着厅堂正中央走来,转回身去的谢竟没有让他的视线停留半分,只是直直越过谢竟的肩后,看向神色惊恐的程炆。
程炆显然在谢浚“生前”就认得他的长相,颤声问道:“你就不怕我告诉相府你还活着?”
谢浚拿指腹来回摩挲着飞光的刀刃:“天子都知晓我还活着,你觉得王相知不知道?更何况,程大人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命把这话说给王相知道。”
程炆闻言有些迟疑,谢浚显然是一副完全不畏惧暴露在相府监控之下的状态,若非过于托大,那只能是他和谢竟都已经被相府招安,叔侄两人效命的是同一个主子。
谢竟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处,在程炆回过头逼视他的瞬间完全掩去了面上的震惊。他并不清楚谢浚的话是真是假——尽管他倾向于这是谢浚在虚张声势,但有一点,程炆对于相府不加掩饰的忌惮,是他可以确定的。
谢浚与程炆的下属交起手来,谢竟立刻便看出那是飞光六式的变体,他在陆令从和萧遥身上都见过,但是此时看到谢浚使出,还是让他有恍如隔世之感。谢浚并不专研武学,家中既不希望他从军,时时有发肤受伤之忧,原也便想让他走科举取士的旧路。但因少年人在朋辈间总是崇尚以武犯禁,过去他有些根基,但也并不到这样纯熟的地步。
谢竟完全看不清他的招式,灵巧的辗转错身于刀兵之间,许多动作能够寻到萧遥的残影。除非这些年时时刻刻勤练、一次又一次在交锋中淬炼,否则他想象不出原本一个温厚的孩子怎么能有这样脱胎换骨的变化。
府内动兵戈的声音引起门外王家下人们的注意,有谢竟的叮嘱在前,他们也不敢就真放任他有个好歹以免耽误了王俶吩咐。等到循声找进来时,谢浚早已趁着一片混乱离开了,程炆的手下追不上他,谢竟更找不到他的去向。
回京之后他先找王俶复命,隐去陆令从的行踪将程炆不臣的种种施为报上去,连其间的这段变故也没有省略,与王家下人们禀告回去的情况类似,在王俶那里就算是过关了。
金陵城说小可以看作方寸棋局,说大则纵横繁复,寻一个人如大海捞针,更别提寻一个死人。
从头至尾谢浚给谢竟留下的消息,也就只有“宣室”与“天子”。
谢浚当年走的是一条相当光明顺遂的坦途,出身决定了他的人生,如他祖父、父亲和被赐婚前的谢竟一般,早被严丝合缝地规划好,按部就班平步青云,每一脚都踏在世俗许可、主流瞩目之下。
若非突遭变故,宣室这种不光彩的前朝鹰犬,本不会和他产生丝毫交集。
飞光在谢浚手中,那么陆令从对此是否知情?谢浚寄身宣室,其中又是否有萧遥相助?
谢竟抿着唇,锁紧眉尖默默琢磨着,回忆着他回京以来与两人分别的交流,推测他们是否有哪一点行迹、哪一句言语,或对此有所暗示。
可他和陆令从说过的话太多、太杂,若当时没抓住异样,让他硬生生回想只怕不可能;倒是萧遥,他们拢共只见过寥寥数面……
谢竟忽然想到,当日宣室在王俶书房内找到那张仿照他笔迹的字条,萧遥在将字条交给他后,曾欲言又止,对他说确有一事不曾告知他,但是来日方长,“待到该说的时候,我再说与王妃听罢。”
他蓦地站起身来,一面冲出房门一面吩咐备马,直奔秦淮河畔。这时辰早入了夜,摘星楼里人头攒动,哪能看见萧遥的影子,谢竟心焦如焚地差点当众出声去喊人,匆匆找了一圈,才有个小厮钻出来招呼他,轻道:“我们主子说,请王妃直接到水上去见。”
萧遥倚坐在船头,回首看到谢竟,一副早等候多时的神情:“我就知道你会来。”
谢竟两步踏上船舷,看向她身后船舱:“萧姑娘上回没告诉我的事情,现下可以说了么?”
萧遥轻笑:“王妃不是都已见过了?有什么话,不如直接去问你要找的人。”
谢竟会意,向她深深一礼:“萧姑娘对谢家的大恩,竟定当肝脑涂地以报。”
萧遥摆摆手扶起他的肘,什么都没说。
按说当年以飞光为契、与萧遥结成同盟的是陆令从,宣室帮助昭王府还能算在协议之内,但萧遥收容谢浚,便是完完全全本分之外的善举了。
谢竟抬眼看着她,这些年昭王府许给萧遥的更像一张空头支票,很难在短期内实现。陆令从可以暂时用钱接济萧遥的族人,但助他们脱罪籍、回故里、亲人团聚,若非当权者,是没法轻易、毫无阻碍地办到的。
而他并不敢说昭王府就一定会成功。萧遥与宣室做着随叫随到、手眼通天的精悍杀器,十几年来始终如一,但假若押错了宝,至终昭王府没能成功、沦为阶下囚,萧遥又要到哪里去找人兑现庇护兰陵萧氏的誓言?
可是人生在世,选择也是一种能力,但凡做出选择,也就必得有承担后果的魄力。谢竟想萧遥大约也十分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这些年中从未开口向陆令从催问“何时能事成”。
兴许她选择伸手拉谢浚一把,给他一个容身之处,也是因为自己早年有着相似的、家破人亡孤立无援的遭际。但无论如何,换个角度来想,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样的再造之恩,倘若昭王府当真能够上位,于萧氏一族也确实是打翻身仗的绝佳机会,在萧遥能力允许的范围之内,救下谢浚于她而言并不吃亏。
谢竟愣在船头出神,半晌才听到萧遥劝他:“王妃进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