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72)
银绸茫然地看他,陆令从抓过谢竟的手握着,一点磕绊不打地说:“王妃去年才在京城定居,这眼见着入夏水土不服,身上总不爽快。他又怕母家担心没敢声张,也是难熬。”
说着饱含怜意望了谢竟一眼,把谢竟看得一阵恶寒。
“你既懂医书药理,又与王妃投契,不如就先以陪嫁的身份为他调养一阵,吃住都在王府,工钱按例开给你,过了这个夏天再做打算,你看如何?”
银绸半惊半疑,她虽是玲珑心窍,久在欢场浸淫惯会看人眼色,但陆令从言行太过自然,她一时也摸不准对方是真有需要,还是借了个由头帮她。
谢竟很快反应过来,示意银绸附耳,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短促道:“有些事情不方便告诉外面大夫,也须你费心拿主意。”
银绸仍有些迷惑,但既然说到这个份儿,当然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忙再三道谢。
回到王府,谢竟让几个婢子先带银绸去安顿,收拾停当了直接来书房寻他,自己也回卧室换了身干净衣裳。
陆令从旁观,看他全程一言不发心不在焉,便在谢竟正欲推门出去时拉住他,问:“怎么帮了人还恹恹不乐的?我看那姑娘善谈,应该比我陪你聊天有趣儿罢。”
谢竟默然片刻,道:“帮得了一个,帮不了一整个摘星楼,更帮不了世间那么多被迫没入乐籍的。”
“你这么想却是钻牛角尖了。确实没法全都帮,”陆令从向他道,“但你碰着了这一个便伸手帮这一个,碰着下一个再伸手帮下一个,尽己所能无愧于心,就足够了。”
在其位谋其事,穷则独善其身,谢竟明白他的意思,只是心下仍有戚戚。
“为君之道我不懂得,”陆令从摸了摸谢竟的长发,对上后者清而透的眼神,“可为人之道,守住这一条,总归不会出什么岔子。”
第43章 十.三
银绸再出现在书房时,长发不再披散,却是像已经出阁的妇人一般高高绾成了髻。
谢竟见她这副模样,一愣,她却立刻解释道:“我是从摘星楼出来的,王妃好心予我一处容身之所,端的清清白白,只是世人难免有议论。我今日便效古人自梳,起誓终身不嫁,往后只抱定传承家里医馆这一件心愿。”
她说着俯身郑重再行一个礼,谢竟扶她起来,道:“婚配与否,由你自己打算便是。”
他引银绸到内间的坐榻边落座,后者却忽然一愣,问道:“王妃亮令牌时,除了那老婆子没旁人瞧见罢?”
谢竟摇头:“自然没有。”
银绸长出一口气:“幸好没有,否则来日传出去,说昭王殿下带着王妃公然在窑子里过夜,王妃还赎了个姑娘回家去,王府名声扫地,我岂不成了罪人?”
谢竟笑道:“你不必顾虑,今日午膳时我会当着阖府上下的面讲明你的身份,你若愿意,从此便只是我的陪嫁,是从谢家出来的人,与摘星楼便再无瓜葛了。”
银绸再道过谢,又问:“方才在马车上王妃说不便与外人道的,是什么事情?”
谢竟想了想:“其实就是殿下说的,我最近身子确实不太舒服,但也不全是苦夏的那种不舒服,我不知道——哎,算了,你直接来罢。”
银绸不解,但还是依他所言,取了帕子覆在谢竟腕上,为他诊脉。她指尖微动了动,忽一滞,抬头错愕地看了谢竟一眼,复又埋头仔细摸索了半晌,欲言又止。
谢竟叹了一声,道:“果然是么?”
银绸迟疑:“王妃这样说……是心中早有定夺了?”
谢竟又问:“多少日子了?这个我算不好。”
银绸:“总有两月。”
这便很容易了,他和陆令从的房事为数不算多,谢竟记得清每次的日子,也记得清每次做到了哪一步。两个月……前后只有他们在燕子矶的江边那一回。
他沉默下来,银绸收了手和帕子,良久,道:“殿下不晓得?”
谢竟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他现在脑子转得太慢,还没法很妥善地处理这个问题,只含混地嘟囔了一声。
银绸看谢竟的神色,便知道猜得八九不离十。要放在别人身上,她这会儿肯定已经开始数落“自家对自家身子不上心,活成糊涂蛋一个,叫人骗大了肚子还给人数钱呢”,但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是昭王妃,还刚刚帮了她大忙,就不得不考虑一下措辞。
银绸试探地问:“王妃莫非是——不想要?”
谢竟猛地回神,一个激灵,手下意识掩在小腹上,断然道:“要!”
银绸被他唬一跳,忙安抚道:“要、要,我不过白问一句罢了。脉象安稳,再过些时日便能诊出是儿是女,王妃倘不嫌弃,我便照顾您到小主子落地,保管诸事妥帖。”
谢竟望了望她,银绸算是他嫁到昭王府后碰到的第一个完完全全被他自己“收买”了的人,不由得就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便道:“你若乐意自然再好不过,不必管洒扫起居,只细细留心着这孩子就好。”
他说得诚恳,确实是打心底里希望这件事上能有银绸这么个人帮衬,而不是仅仅从花楼带一个姑娘回府做下人婢子。
银绸答应下来,又小心翼翼问:“是否要告诉殿下呢?”
“不要,”谢竟几乎是想也没想就摇头,意识到反常,又补充道,“暂且先不要。我再想想,想好了……我自己跟他说。”
银绸点头:“只无论如何,王妃莫要与自己的身体和孩子过不去。”
谢竟手写了张条子给银绸,许她自由出入库房,不论是调理身子的汤肴还是安胎药,都直接从他的嫁妆里面支钱,不去动王府的公账。
银绸又嘱咐了他两句,领命去了,留谢竟一个人坐在书房内,还保持着手按着小腹的姿态,发起愣来。
陆令从那日说怕他有了孩子后悔,让他仔仔细细地想清楚是否可以接受生育一个孩子要付出的种种代价,有没有做好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并花费余生数十年的时间不厌其烦地陪伴在他身边。
坦白地讲,谢竟没有想明白。在察觉到这段时日身体的变化之后他确实有过猜测,可直到刚才,他都没有魄力去理性地、清晰地思考这件事,去做一些他该做的、聪明人该做的,诸如权衡利弊一类。
但是在银绸问出那句话的一瞬间,他根本都不用思考,本能已经让他把这个未成型的小家伙视作此生最珍贵的宝物之一。
谢竟相信陆令从是个言出必践的人,相信对方做下的承诺真正会兑现,这是出于他对陆令从品行的信任与了解,而也正因此,他很难分清陆令从的“爱”与“责任”。
这个孩子一出世便能拥有显赫的身份、众星捧月的拥趸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可未必能拥有父亲的爱。
毋庸置疑的是陆令从会尽好一个父亲的责任,将这个孩子庇护在羽翼下,出生、长大、成人,但谢竟不知道这是“等待”还是“期待”,他不知道陆令从会不会爱他们的孩子,就像——就像他不知道陆令从会不会爱他一样。
也许连陆令从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会说“我怕你后悔”。
外间传来侍女称“殿下”的声音,想是陆令从经过,女孩们见礼。谢竟不自觉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走出书房,站定左右看,发现陆令从已经走到了回廊尽头,就要迈进花厅。
谢竟脱口唤道:“子奉!”
陆令从脚下一顿,回头狐疑地望着他。
这是谢竟第一次叫他的表字,不是动气时连上姓氏,后面也不跟那声揶揄的“哥哥”,只有这两个字,只是他的表字。
谢竟接着道:“你过来,抱一抱我。”
他语罢抿住了唇,几乎已经能听到陆令从心底那一句无声的:“啊?”
但是陆令从只是诧异地怔了片刻,随即就走了过来,什么也没问,伸手轻轻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