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42)
做印泥是一项漫长、繁琐的“闲事”,需要充足的时间与耐心,比起梅山雪酿也不容易。古法着色多用朱砂,但谢竟嫌朱砂调出的红太厚太重,便代之以更鲜丽的榴花。花瓣用烧酒洗过晾干,细细研成粉末,再加蓖麻油、白陶土、艾绒、冰片进药臼里,捣烂至泥糊状,放入阔口细青瓷瓶内,盖上琉璃,要在太阳下晒足七日,再不时用竹签搅拌,三月方能显出秾艳色彩来。
谢竟原本只打算依凭陆书青的喜好,逗引着他随便玩玩,但见他十分认真地拿着药杵一个劲儿戳,还是好笑道:“青儿,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陆书青仰起脑袋看他,谢竟就拿小指刮一刮他的鼻子:“像广寒宫里捣药的兔子。”
“那娘就是奔月的嫦娥。”
“可是嫦娥上了月宫夜夜思乡,一个人冷清寂寞,要是我离家那么远,你怎么办?”
陆书青仍专心致志地“捣药”:“玉兔同嫦娥不是总在一处的嘛。”
“可是玉兔又不是嫦娥的孩子。”
“那还是拜托羿把月亮也射下去吧,”陆书青煞有介事道,“我觉得爹书房的那张银弓就很好,可以借给他。”
自从抓周时抓住了皇帝的某枚私章,陆书青便成了神龙殿的常客,“嘉瑞”这个虚名且先不论,皇帝对他的宠爱确是满宫人人都看在眼里的,每月总有两三回,要让陆令从和谢竟将他抱到宫中一道用过晚膳。
陆令真刚满十四岁,初具少女风姿,从宫外校场回来,身穿新裁骑装,头上是一顶胡妇常戴的鞭帽,就这么冒冒失失闯进神龙殿。皇帝见了只皱了皱眉,皇后责了一句“不伦不类”,她吐吐舌,并不在意。
饭后,陆令从趁皇帝还歪在座上逗陆书青,将离京回陈郡的打算简要说了,又道:“青儿离不开之无,留在宫中恐会烦扰父皇,儿臣也不放心他们母子独自上路。”
皇帝没吭声,谢竟心中有些打鼓,皇帝未必就肯放陆令从离京走那么久,也有可能突然提出要让把陆书青送进宫中。
皇后却突然开口:“子奉这些日子跟着工部办事,月初又刚从京口的河工上回来,论理也该松口气,歇一阵。”
陆令从与谢竟对视一眼,这几年皇帝陆陆续续也让陆令从挑过一些担子,但都是些不太要紧的杂事,且六部轮换着来,不会让他跟着同一个衙门做太久。皇后一直忌惮,但碍于陆令从的确安分,也没什么耀眼的“政绩”,所以也没多说。
这回督造京口的运河堤坝勉强算件大事,陆令从完成得无功无过,皇后便按捺不住,想将他从御前赶走这几个月。
皇帝沉吟半晌,慢条斯理道:“既如此,一路要照管好青儿,至迟中秋之前回京。”
陆令从连忙应下,皇后离席跟着皇帝去偏殿服侍了,厅内只剩下几个晚辈,陆令真立刻精神抖擞地坐直身子,开始嘎嘣嘎嘣剥果子吃。
陆书青从皇帝怀里爬下来便被陆令章接了过去,束手束脚地抱着,小心翼翼想喂他八宝酥酪,勺子送到嘴边才想起来转脸问谢竟:“青儿可以吃甜么……”
谢竟伸去筷子把蜜枣的核挑出来,道:“吃罢,少吃两口。”
陆令从往谢竟身上略靠一靠,对他耳语道:“父皇大约是被母后提醒了,也觉着这一半年用我用得多了,怕朝中人心有异,故此才答应得这么爽快。”
谢竟又伸手摘了串樱桃,一枚送到陆令从口中,一枚自己衔了:“总之能走成就是了。”
陆令章抬起头来,怯生生地问:“皇兄,你们预备怎么回去?”
陆令从想了想:“应当是先走水路到徐州,再换车马上官道往开封去。”
陆令章艳羡地小声叹道:“我还从来没坐过船呢。”
谢竟叮嘱他:“这些日子二殿下去国子监读书,老先生们行事难免古板些,切记不要冲撞,免得又惹皇后生气。”
“得了罢,”陆令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单手把陆书青提溜起来搂在臂弯里,“令章才没那个胆儿顶撞师长呢,又不是我们长公主。”
陆令真闻言,拾起桌上的果皮丢他,追着他跑到殿外:“临走前记得把猗云给我牵到宫里来!”
因为的确有一路游春赏景的打算,所以他们并未带侍女小厮同往,只轻装简行,在宣化渡叫了一条不大不小的客船。艄公是从长洲县来的吴人,官话说得不太利索,只能由陆令从去同他交涉。
谢竟斜坐在船尾,让陆书青踩在他膝头站着,新鲜地打量着渡口来来往往各色人等,有卖菜果的商船,也有唱曲儿卖艺的乐船,还有一家船篷前也拴着只通体翠绿的大鹦哥,陆书青见了兴奋地叫起来:“绿艾!”
也许是名讳彼此暗合,又或许是朝夕相处着长大,总之绿艾对陆书青无限包容,自从他拥有了自己的卧房,就夜夜悄没声儿守在他枕畔。陆令从一开始怕儿子不慎把“侧妃”闷死,还想陪着睡上几宿,后来发现人家俩天下第一好根本轮不到他插足,只好不无郁闷地回屋找他名正言顺的王妃去。
谢竟侧耳听了一会儿,遗憾道:“它会说的词可比绿艾多多了。”
肩头有人拍他,谢竟回眸,见是陆令从带着艄公过来,艄公看向陆书青:“你弟弟?”
个别简短词句谢竟还是可以听懂的,抢在陆令从之前道:“都是他弟弟。”随即把陆书青的小脸按过来紧紧贴住自己的脸,笑问,“我们像不像?”
艄公眯起眼来,指一指谢竟与陆书青,“你们两个像,”又指一指谢竟与陆令从,“你们两个不像。”
码头虽然人声嘈杂,但一启程就安静下来,耳畔只能听到江风与淮水的滔滔声,送小舟轻快地弃岸而去。谢竟望着金陵渐渐在视线中小下去,无声地长舒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很难再有离开京城的机会,虽然昭王府内的生活适意自在,但在那四方城池之中,他到底没有办法与天家全无瓜葛。
陆书青是一个非常好带的旅伴,不挑吃穿,只要和父母呆在一起就很满意,因为小小一个所以谢竟抱起来也不吃力,累了也不怎么哭,随处一歪脑袋睡觉就好了。
陆令从弯腰钻进舱内,带进一阵淡淡的咸香,谢竟翕一下鼻子,转脸看到他手中拿着个荷叶包,里面是糯米黏糊糊裹着蛋黄与鸭肉,还冒着热气。
“什么时候买的?”谢竟惊喜道,他方才看见有商船吆喝着卖,本有心尝尝,又怕陆书青胃口金贵吃了不干净,只得作罢。
桌上有船家的碗筷,陆令从夹了一小口糯米饭喂给陆书青,要把荷叶递给谢竟,后者又皱眉摇头:“我不碰,怪粘手的,你先吃罢,剩下的帮我拨到碗里。”
陆令从便尝了尝:“鸭膻味稍有些重,到底比不上宫里做的,还卖得不便宜。”
“你也知足些,过些日子回了陈留,我们家里粗茶淡饭的,还不知怎样招待殿下才得体。”
“那我不管,”陆令从把谢竟被风吹乱的鬓发往耳后挽去,“我原打算出来满大街炫耀自己娶了位漂亮夫人的,可惜某些人硬要做我弟弟,只好亲兄弟明算账,一金一银都向你讨回来了。”
谢竟警惕地看他:“怎么讨?”
陆令从耸耸肩:“条件我一早开过了。”
谢竟拧了他一下,轻声道:“出息!丑话说在前面,我少时那床旧了也小了,若是——可别赖我。”
回忆
第85章 二十.二
谢竟远游的经验其实并不比长居深宫的陆令章要丰富多少,他从小到大出过的几趟远门也不过就是金陵与陈郡之间往返,而京城内外的物价、规矩、风物人情全不一样,陆令从都只是一知半解,谢竟更是如天真的陆书青般,只晓得跟在人身后看热闹,没吃过的想吃,没玩过的想玩,反正也不差钱。
但谢竟此行毕竟还是有正事,不好让陈郡族人等他过久,所以也没法在去路上耽搁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