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08)
陆令从仔细一瞧,果真:“这是什么缘故?”
谢竟于是又慢吞吞地解释道:“我平日弹琴,右手要拨弦,须留一点指甲才拨得响脆;左手要按徽位,直接与琴面相触,为了不留下划痕伤了木头,不能留指甲。”
“原来如此,”陆令从作恍悟状,又俯下身凑到谢竟枕畔,笑着向他悄声道,“那我不在时,你‘自己玩’,用的想来是左手了?”
第64章 十五.一
谢竟见到陆令真,是在幕府山虎师旧部的军营外。
这是京城中唯一一处王家下人不能跟着他去的地方,陆令真显然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选择到营中来找谢竟。传话的是那对徐姓兄弟,虎师被瓜分后他们不再担任陆令从的亲卫,便留在了谢竟手下,有两人从中周旋,他操持营中事务也少些掣肘。
虽然营中将士多半未见过公主玉容,但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此地还是过于惹眼。况且虎师旧部不比四大营,她不能走辕门大摇大摆进去。正巧徐乙出来到溪边饮马,陆令真从前在昭王府见过他,便在短箭上绑了张字条,手一松射出去,箭头“叮”一声稳稳钉在马鞍上,马毫无知觉,倒把徐乙吓了一跳。看到字条内容和长公主的印鉴,才匆忙回去向谢竟报信。
谢竟在回到金陵之后,和陆令真只在汤山围猎时远远见过几面,连话都没能说上一句。前些日子在瑶台,陆令从本要将陆令真和亲的打算告诉他,可还没来得及说谢竟就睡着了,后来崔淑世到了,谈起正事,临了也没说成。
于是等谢竟和众臣一起听闻风声时,旨意已然尘埃落定,长公主和亲漠北,不日离京,务在漠北冬掠南下之前完婚。
去岁漠北在雍州一带的收获远及不上昔年,但没有了虎师相助,今冬又有严寒之兆,边境军民恐怕要花更多心力自给,真交战起来情况恐不乐观。
“在冬掠之前完婚”是漠北的条件,理由不言自明:北人善战,但“战”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生存,劫掠粮草、马匹、茶油盐等物,财物反不是主要目标,也暂时无掠地的动向。长公主真若和亲,定然会有浩荡丰厚的嫁妆随行,至少可解燃眉之急。若真能重开边市,于两国均为益事。
这也许是朝廷在缺失虎师助益之后,会派遣陆令真和亲的最主要原因。陆令真自求佳婿的奏疏使得朝廷意识到,再不果断决定,这个缓和边境兵事压力的机会便要消失了。天下俱知,今上正经八百的姊妹只有长公主一个人,若陆令真招了驸马,再从宗室女中择人另封公主送嫁,恐难得到漠北同等的重视和震慑,也无法对边境互市起到最佳的庇护之效。
因此皇帝到底准了陆令真的请求,只不过择的“佳婿”不在京中,却在千里之外的塞上。
“我猜猜,”谢竟与陆令真并肩坐在溪边碎石上,“这该不是正巧合了你的心愿罢?”
陆令真点头:“先让我逃出去再说,到时山高水远,少不得要‘君命有所不受’了。”
谢竟略蹙着眉看她:“逃出去以后呢?你知道这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待嫁妆吃空,你该如何自处?那时两国边市没了你的身份护恃,一旦生乱,我族自然不占上风,一来二去,漠北与大齐又会回到今日的局面,那时你怎么脱身?”
陆令真朝他扬眉,狡黠地一笑:“所以我本就没有打算把嫁妆给他们吃。”
谢竟思索片刻:“……你是想在路上拖延,捱到冬掠开始,误过婚期?”
陆令真想了想,颔首:“漠北一旦出兵南下,这婚约便算是毁了,陛下召我回京少说也要两月,足够我先斩后奏,就像……三年前,我哥连夜带着虎师离开京郊、迅速平叛后直接屯兵淮水那样。”
“然后呢?留在雍州?”
“然后留在雍州,”陆令真低下头,望着溪中自己的倒影,“我想守着雍州城……像我哥那样。去年我哥做过的事,今年我来替他做。”
“但这不是一件易事,真真,”谢竟望着她道,“当年内情你也知晓,淮北作乱的是流民叛军,战力不可与漠北骑兵相较;且那时虎师虽然没有现在的规模,但相比鹤卫来说,人数还是要多出几番;再有,虎师这三年历经大小战役无数,鹤卫却一直驻守京城,如何从依赖独来独往、单兵作战的暗卫,转变成一支进退如一的铁骑?”
陆令真道:“嫂嫂说的这些,我在做决定之前都想过——或者说,我在三年前就想过了。漠北骑兵强悍,因此每每冬掠总是选择地处河套、平缓开阔的雍州一带作为目标,而我朝重养步兵,周围几城支援不及也不力,久而久之,就成为了边患。我拿到鹤卫兵符的那一刻起,便一直在想,即使我能够训练出精良的铁骑,又该怎样面对数量与经验上的巨大差异。”
“想出结果了吗?”
陆令真眨了眨眼:“先卖个关子,若真有效用,到时嫂嫂在捷报上一看便知。”
谢竟沉默良久,摸了摸她的发顶:“也罢,你哥应当已经对你说过,雍州太守何诰是他旧师,也是收留我与宁宁的恩人,可以倚重。你用兵有举棋不定之处,尽管与他商议。”
在三年的动荡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活得都很辛苦,陆令从的伤疤是可见的,而在看不见的地方,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接过担子保护起母亲和侄儿时,牺牲掉的又是什么呢?
谢竟望着她明丽而飞扬的眉目,陆令真与她哥哥有着相似的耀眼外表,除了在人群中一眼可以辨认出来的英挺,还有生于天家的皇胄之气。常言说“侄女像家姑”,谢竟一路看着陆令真从孩提到少女到如今年岁,便忍不住想起他自己的女儿,她是否也要分享与她的每一位女性长辈相似的命运?
“真真,你还记得姚夫人吗?”
陆令真微讶地看过来:“当然记得,姚夫人爽朗大方又和善,我们那时去乌衣巷玩,都喜欢缠着她。”
谢竟淡笑一笑,点头,喃喃道:“我的嫂子是一位很好、很好的夫人,她把我当作她的亲生弟弟。当我猝不及防地领旨成为你哥的王妃时,许多毫无头绪的事情,我都是向她学的。我向她学怎么做妻子,怎么做母亲……当然也学怎么做嫂嫂。”
“自我与你哥成亲那日,我也把你当作我的亲生妹妹,真真,”谢竟伸出手来,拢住她的肩头,“我也要谢谢你,替我照顾青儿和宁宁。”
陆令真的脑袋靠在他怀中拱了拱:“我的嫂嫂也是最好、最好的嫂嫂。”
谢竟轻轻拍着她:“我的兄嫂都已经不在了,至亲手足,如今只剩下你一个。”
“我知道的,嫂嫂,我知道的,”陆令真侧过身来,环住谢竟,像小时候赖在他身边听故事一样抱着他,“但是你与我哥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只是想尽己所能也为你们做点什么,我只是想至少来日,宁宁可以不必重蹈我的覆辙。”
她扬起手来,在谢竟眼前晃着:“而且有嫂嫂给我编的护身符在,佑我战无不胜。”
谢竟垂下眸来,发现她腕间系着条彩绳编成的串子,正是十几年前那个傍晚,他、陆令从与陆令真在鸣鸾殿中笑闹,陆令从把陆令真解不开的发带铰断了,谢竟拾起边角料,顺手编给她玩的。
他怜惜地蹭了蹭她的脸颊,抬起眼,望向溪对岸军营的星点篝火,夜色中幕府山苍灰的影,更远处,在看不到的地方,是亘古矗立的太初宫。他低声同她耳语,像一对真正的兄妹:“我已经失去太多亲人了,真真,我不能再失去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了。”
鸣鸾殿内的时间如同太初宫中的每一座殿宇一样,都是模糊的、缓慢的、停滞的。春去秋来在这里不值一提,皇子皇女、内监宫人分别在此长大和老去,然后各自离巢或者不知所终。到最后也就只剩下此间的主人,朱颜辞镜,追忆着少时第一次入宫楼见到芙蓉花的鲜妍。
但吴氏不是一个会追忆的人。她从做太子良娣的时候就学会了向前看,她关心的一切是极务实的,她年幼的一对孙儿,她身处风口浪尖的长子,她孤立无援的儿媳,当然还有她抱定了远嫁的主意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