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79)
然而就在这时,郑骁的儿女、李岐的两个外甥——李冶和李况,却主动请缨,希望能够代掌南大营。
这对姐弟年纪虽轻,且瞧着都大不似习武之人,李冶沉静,李况内敛,实则却是从小跟随父亲舅舅出入京畿军中,武艺兵事无所不通。
且不论李冶与谢浚被搁置的婚事,他们三个首先是志同道合的挚友。然而几日前在摘星楼中,当李冶与李况时隔四年、乍然和“早已不在人世”的友人恋人重逢,却未见任何大喜大悲之色。两个人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神情不约而同地冷下来,连寒暄的话也说不出口。
李岐当时对陆令从道:“不愧是孪生姐弟,这是埋怨浚儿四年来一点音讯都不露,动气了。”
郑骁一贯是个拙嘴的老好人,摊手苦笑:“小辈的事,我哪做得了主,只好随他们自己去调停罢了。”
于是陆令从只公事公办,除了细细嘱托李家姐弟起事当夜的计划之外,余者一句不问。
有了羽林卫替换,谢浚得以带领宣室从鸣鸾殿撤走,回到宫城外找陆令从,预备前往下一步的目标北城门。
陆令从一面命鹤卫副将点兵,一面问谢浚:“你是想随我一起去,还是留下来镇守宫内呢?”
“自然是随殿下同往。”
陆令从斟酌片刻:“我知你报仇心切,但你小叔的母族至亲只剩你一个了,他想必也叮嘱过你,千万保全自身。”
他凝视着谢浚,郑重道:“浚儿,你是之无的亲侄子,我们是一家人,我必须得护你,但我也想让你去做你想做的事。所以只要你心里想清了,我便不会拦你。”
谢浚思索半晌,缓慢而坚定道:“殿下痛失长公主,小叔身负灭门之恨,谁也并不比我好过。既然你们两位都做到了这地步,有筹谋的耐心、起事的魄力,敢去只身犯险,也不畏耻居仇家门下、忍辱负重,那我又有什么可怕的?”
陆令从闻言,知他心迹清明,便即不再多问,抬手为谢浚正了正肩甲,忽然注意到他腰间换了兵器:“飞光呢?我记得这几年一直是你随身收着。”
谢浚笑了笑:“与小叔相认那日,最终还给他了。小叔对我说,飞光是殿下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虽是杀人见血的凶刃,但于他而言,防身之用,远远比不上定心之用。”
陆令从来到北城门时,虎师旧部已然集结完毕,屯兵城下,郑骁催马过来,向他禀告:“除去幕府山的人马按兵不动,剩下虎师两万余人,并京畿军中愿意投诚的万人,总计三万上下,都在此处了。”
“够用了,”陆令从道,“相府带出去的拢共也就两万。”
然而萧遥却面色不霁地迎上来,递过一份军报给他看,道:“我派出的探子赶在城门下锁之前刚回来,说王俶跟随天子出城之前,因顾虑京中空虚,已经私下派人传信给淮阳太守程炆,命他出兵勤王,以防生变,如今淮阳守军距金陵已经不到五日路程。”
郑骁蹙眉道:“殿下那夜说,周边郡县中唯有淮阳郡守程炆不识抬举,不肯与昭王府结盟,又一向畏惧相府,他会出兵倒也属寻常。可若是王俶打着天子旗号,又向济阴、下邳施压……”
陆令从倒仍十分冷静,只是摆摆手:“明早天亮,太后旨意前脚一传遍京城,浚儿此前联络过的、与他母家交好的一众江南士族,后脚就会给尚书台递折子,历数王俶与相府的种种罪过。到那时王俶于情于法都不占理,根本打不出天子旗号,就算威逼利诱,诸郡也可装聋作哑,不必回应。”
萧遥继续道:“王俶同时还派了王契亲往会稽郡、去琅琊王氏的田产中征收粮草,一路向北送来京城,恐怕是要用以缓解这几日里两万兵马和众臣的燃眉之急。”
郑骁一愣,立刻会意:“陛下与众臣本来今日迎到长公主灵柩就该回城的,八卦洲是江心孤岛,一旦僵持日久、被切断退路,两万多人的口粮便成大问题。相府私田之上产粮再多,也耗不起那么多天!”
陆令从颔首,幽幽道:“想要战或想要耗不是他说了算的,玩这些鬼蜮伎俩,我奉陪到底。”
景裕五年六月十一,北城门开,昭王率兵三万余人,屯兵长江畔,与相府带出京城的人马遥遥相望,昔日的京畿军同袍刀戟相向,两厢对垒。
“相府乃是长公主殉国真凶”的舆论在京城百姓之中发酵,但因为皇帝和群臣都被控制在相府手中,来自“天子”这一最高权威对此事的裁夺,却还迟迟不曾下达。
僵持之间并非全无冲突,萧遥和李冶李况各自率兵迎战过一次,虽都是得胜而归,但规模均不算大,并未能直接改变局面。
太后谕令如今人尽皆知,相府想要撇清关系,粉饰说这是伪诏,几乎已经不可能。哪怕士族上书历数了相府种种以权谋私、兼并敛财的罪名,但这些无不是百姓心中本就有数的,最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惹得民怨沸腾的,还是戕害素有威望、深得民心的长公主这一项重罪。
六月十四,连日不见踪影的右相王俶忽然露面,脱冠素服来到阵前。与此同时,在不远处江边那宏丽高阁——瑶台的顶层,一个人双手反绑着,被推到了顶层的露台边上,正面对两军方向。
虎师众将士定睛细看,无不惊骇——那正是曾为他们的主帅之妻、昭王正妃、如今则为相府鹰犬的尚书右仆射,谢竟谢之无。
江滩另一端,王俶的身后,是天子仪仗簇拥着看不清面容的陆令章,以及黑压压一片谨小慎微、大气不敢出的臣子。
王俶从袖中摸出一张纸,高举起来:“长公主殉国前收到的书信,乃是叛国罪人谢竟亲笔所写之去瑕体,并其私印,俱有白纸黑字实物在此,可供查验!”
江岸边一片哗然,就听他紧接着冷声喝道:“昭王颠倒是非、嫁祸相府、蒙蔽太后,其心可诛!琅琊王氏为百官万民执义,羁押谢犯在此,愿请陛下降罪,以祭奠长公主在天之灵!”
第106章 二五.三
陆令章等到王俶那一番话说完,众将士的私语也渐渐止了,便不紧不慢站起身来,步出华盖的遮挡之中。
他走到王俶面前,后者当即恭谨跪下,将那封用去瑕体写成的、捏造军情的信递了上去:“证物在此,请陛下明察!”
陆令章却并不接,只是微微垂眸,就着王俶的手扫了一眼。
“这枚公印,但凡有权出入尚书台,都可得之,倒不稀奇,”他淡淡开口,“另外一枚是谢卿的私印,印玺现在何处?呈上来给朕瞧瞧。”
王俶立刻道:“臣与当年留在翰林院中的文书对照过,此印应当是四年前谢犯还在礼部时常用的,自去年他回京任职,便不曾再用过。臣已着人去乌衣巷搜查,尚未有结果,若陛下等不得,臣可即刻命人对谢犯用刑逼问。”
陆令章没有回答他,静了半晌,反问:“你刚才说……要祭奠皇姐的在天之灵?”
王俶颔首,陆令章却叹了口气:“提起‘在天之灵’,倒教朕想起前些日子,五月十九,父皇冥寿前后,曾入朕梦来。”
他此言一出,不光百官,连王俶都得稽首至地,以示对先帝托梦显灵之敬重。
“父皇驾崩后,这还是朕头一回在梦里见他,想与他说说话,可父皇却只是一言不发,穿着单衣,孤零零站在寝殿中央。朕走近去瞧,却见父皇瘦骨嶙峋,挽起袖来,居然浑身青紫!”
“朕醒后便觉心惊,想这不是吉兆。果然没几日,便传来了皇姐的噩耗。”
天家最在意、也最忌讳的便是这些异象,群臣面面相觑,王俶便道:“陛下事后,可曾召来北郊坛的大师卜算吉凶?”
陆令章一瞥他:“这是关乎社稷国祚的头等大事,单是扶乩问卦,朕心中不能安定,也深恐父皇魂灵不得安息。”
“所以,”他收了那副哀戚的腔调,“朕想着,还是亲自查证一探究竟,才是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