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71)
语毕他转脸吩咐那首领:“谢大人既然想见一见亲眷,就让他见。”
谢府正门大开,羽林卫森然伫立两侧,而带领家丁站在厅前、与其对峙的,正是衣冠齐整的谢夫人。
谢竟几乎是被押进了乌衣巷,不知谁的剑柄照着他的膝窝就是一下,将他一把搡倒,跪在门槛之外。
谢夫人看到他,原本不动声色的面上终于露出一丝怒意:“他是昭王妃,你们胆敢动他!?”
谢竟定睛搜寻,却没见姚氏和谢浚的踪影,直到听见角落里有斥骂声响起,这才发现谢浚被绑在廊下的柱子上,想是事发时当先护在祖母和母亲身前,却终究寡不敌众,反被控制。而他嫂嫂则让几个亮着佩剑的羽林卫团团围住,不许她靠近谢浚。
“我父兄都已下狱,我也可以即刻随你们走,相府还要为难这满府妇孺和无辜家仆,难道是要赶尽杀绝不成?”
谢竟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两名士卒按住,王契站在他身后幽幽道:“谢大人还是没有拎清楚,打心底里要为难谢家的,又岂是相府?陛下要借刀杀人,王家不过是趁势把自己打磨淬炼成一把好刀,让陛下使得更趁手罢了。”
他身侧那首领借机道:“下官承的是陛下圣旨,办的是公家差事,无意刁难,还请夫人以大局为重,并少夫人与小公子一道随羽林卫走一趟,也好早日定夺此案,还贵府一个清白才是。”
他刻意加重了后半句的语气,谢夫人却骤然一啐,叱道:“烂了心的东西,陈郡谢氏的清白,就凭你们这些宵小鼠辈也配信口置喙?”
她扫视过一众官兵,那凌厉目光如有实质,照得人心慌底虚、不寒而栗:“若我从这道门出去,便是假也成了真,无也成了有,坐实谢家的异心,岂不正遂了你们的意?不曾做过的事,莫须有的罪名,哪怕你们颠倒是非、严刑逼供,哪怕我夫君和儿子都认了,我也绝不会认!”
王契却毫不以为怵:“夫人好风骨,不愧是执掌中馈几十年的一品诰命,只是夫人要保全自家声誉,也要为你身后这些家丁仆婢想一想——谢大人才刚说得好,他们又有何辜,要死守在这乌衣巷里给你陪葬呢?”
谢夫人目光一凛:“此事恩怨不涉外姓旁人,你若还在意琅琊王氏的名节,便放他们各自离开!”
王契只是不紧不慢道:“天下哪有那么多忠孝两全的美事?陛下口谕,无诏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谢府,诏狱里可塞不下您全家老少,他们全都得在贵府乖乖听侯发落,王相只点名要您祖孙三人,连咱们这位废昭王妃,”他一瞥谢竟,“可都格外恩准,不必收监呢。”
一旁的姚氏怒极反笑,讥诮道:“恩准?王相把自己当成什么人了?即便来日二殿下即位,王氏也只是外戚,也只能是外戚!打量我们不知道呢,那蓝田玉传国玺本就是个假货,莫说是天子寄放在昭王府,哪怕是真到了谢家手里,大齐百年的国本,就这么轻易便能被区区一块玉动摇?相府这是藐视天威,还是怀璧其罪?谢家库房内那些蓝田玉料乃是去岁除夕雍州太守何诰所送,入府时登记在册,白纸黑字,你们不去彻查来历追根溯源,究竟是在遮掩什么?”
王契神色微变,大概不曾料到她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将事情挑明,阴恻恻道:“姚夫人慎言,就算自己不要命了,也要想想令郎该如何自处。”
谢浚闻言,顾不得羽林卫的刀还抵在他脑后,叫骂道:“你休想拿我来要挟我娘,谢家上下没有人怕死,只怕死不清白,死不得其所!”
“口口声声,”王契将几人挨个掠了一回,“攀扯相府也就罢了,小公子和两位夫人再说下去,言上天子,怨及龙庭,在场数百人听得真切,那异心和罪名可就是板上钉钉,再不能用‘莫须有’来粉饰了!”
谢夫人丝毫不为所动,冷笑道:“我们有什么不敢言上天子?如今玉料都被抄走了,那凭空出现的传国玺也被搜出来了,乌衣巷除去我们这些肉体凡胎,再没有什么可供报还天子这些年的‘知遇提携’之恩了!若天子还想要,那便拿去就是了!”
谢竟被制在原处动弹不得,只喊道:“娘暂且留些余地,哪怕先到狱中我也可设法转圜!王氏岂会不在乎史册留名?”他抬头剜了王契一眼,“想必相府亦不愿受万民唾弃、口诛笔伐!”
谢夫人神情是早已望到宿命终点的平静:“你以为此刻在乌衣巷中和他们撕破脸,与囚于诏狱多做几日瓮中鳖,下场会有什么不一样?”
谢竟只得转向姚氏:“嫂嫂!你与浚儿带着娘先走罢,谢家的清誉名节都不必管,什么东西能比你们的命重要!”
姚氏眼神中有淡淡的哀惋,她同样一步都未动:“他们若然真正敬服丹书铁券,今日之祸根本就不会发生。事已至此,只剩‘虚惊一场’和‘十死无生’两个结果了,之无,你觉得会是哪一种?”
谢竟一顿,愣愣地张着口说不出话来,茫然看向满院的谢府家仆,那里面大多数面孔他是熟悉的,他是认识的,甚至有不少人在这座宅邸生活的年头比他自己还要久。他喃喃地哀求着:“你们……你们走啊……”
没有人挪步。
“你们走啊!”
良久,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二公子,我们走不掉的。”
谢竟恍然发觉,在场除他之外的所有人似乎都很清楚,这场剧变里没有缓冲,没有转圜,所有那些退而求其次的权宜之计,在政治角逐面前,统统都是不存在的。
要么无事发生,要么死。
等待他们的是什么?所有人都有数,而且一早就心知肚明。谢家祖孙三人一被下狱,他们紧随其后便要被夷灭。逃出这道大门,他们是抗旨不遵,更是谋逆罪人,根本不必妄求生路;而一样是死,留在这道门里死,至少无须替权力倾轧背负恶名,至少对得起陈郡谢氏这些年对他们乡里家眷的庇护,至少不辜负主仆一场的恩情忠心。
就如谢浚之言,死得清白,死得其所。
王契已经不耐烦继续虚耗下去,他在门前来回踱着步,不时转眼看看谢府之内,仿佛在掂量事态轻重。半晌他对家仆们开口,意味不明:“诸位抱定了主意甘心殉主?”
无人予他回应。
王契又把视线转向姚氏和谢浚:“你们母子呢?”
两人只是漠视了他。
他最后将目光集中回谢夫人身上:“夫人仍不走?”
谢夫人坦然道:“即便是到了天子眼前,我一样还是这句话,你们休想迫我踏出大门半步。今日谁若想强闯谢家,就要先从我的尸身上踏过去!”
王契再不犹豫,几乎是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抬起手来,那首领立即施令,门外等候已久的羽林卫顷刻挽弓,谢竟心中大震,脱口嘶吼道:“娘——”
然而王契的手已经挥下,数箭齐发,镞心却一起对准了门下最前方那道从未弯折的身影。
谢竟耳中的世界从那一刻之后变得岑寂无声,他瞠目欲裂,甚至连眨眼的能力都忘却,直勾勾地注视着箭头没入他母亲那脆弱的、毫无防备的心胸。他没办法数清究竟有多少支箭,因为血是那么乍眼那么迅速地在谢夫人的锦衣上蔓延开来,在避无可避地亲睹她仰面倒下去之前,就已经永远烙死在了谢竟眼底。
他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声嘶力竭地喊着,但他什么也听不到,便无从判断究竟是失聪还是失声。
王契定定地望着谢夫人倒在阶下,不再动弹:“如夫人所愿。”
冲突就在这一瞬间被点燃,谢竟看到家丁们迎着箭雨和枪戟顶上去,哪怕难以与禁军相抗,但他们仍然不约而同地将谢夫人的遗骨团团围起来,护在中央。
他看到手无寸铁的姚氏硬生生夺下羽林卫的长剑,砍断绑缚谢浚的绳子,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地送他一路逃出前厅,然后转回来背抵角门、以身作锁,被追兵一刀斩断侧颈。
他看到鲜红的焰光自内院而起,这才是贞祐十七年这个冬夜真正要烧的地方。他看到时近破晓浓云压檐,须臾间暴雨倾盆而下,可为什么浇不灭冲天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