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09)
她亦听出了谢竟的弦外音——若有朝一日,我的女儿也走上相同的道路,我该怎么做?
吴氏微侧开脸,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答,只是叹道:“不必拦她。”
从灵谷寺回宫要走朱雀大街,昭王府亦在必经之路上,宫人请示谢竟:“皇后是否顺道回潜邸看一看?此前听银绸姐姐说起,潜邸中的旧仆都十分记挂陛下与您安危。”
谢竟沉默良久,未置可否。他何尝不想回王府看看?只是怕回去了,踏入书房、卧房与花园就不想再走,不想回去听他好不容易才强迫自己适应了的尊称,扮演一个宫怨诗中朝抄经、夕描像的贤后。
宫人再次提醒:“皇后?这就要驶过正门了。”
谢竟终于没出声,但到底还是忍不住,悄悄把帘挑开条缝,心中默念“只能远远看一眼”。
然而一瞥之下他却是陡然剧震,就见昭王府的大门开着半扇,仆从侍女黑压压站满在门槛之后,翘首望过来,企盼车能停下,或者能从车窗内见上他一面。周伯早已是龙钟老态,拄着拐杖、被人搀扶着立在最前面。
谢竟脱口道:“车夫,慢些!”
他几乎就要掀开车帘,可是理智告诉他,与他们多说上一句话,你今日就再没法狠下心来离开昭王府了。
陆令从昏迷不醒的消息被封锁着,虎师也未还朝,京中还满以为新帝一直镇守在北境边塞。神龙殿不能无人主持大局,谢竟独自现身潜邸也会引起流言,总之,时机不对。
在那一瞬间的犹疑之中,昭王府就要消失在余光里,谢竟想再细看,却已不能。
忽然只听周伯的喊声从身后传来,苍缓却字字锥心:“小人们无缘侍奉圣驾,万望陛下与皇后在宫禁内保重自身、不忘故园,昭王府内,皆如旧例!”
除夕夜,因谁也无心吃那名不副实的“团圆饭”,便只在鸣鸾殿一处用过晚膳,谢竟拜别吴氏,安顿儿女各自睡下,独自一人回到了神龙殿。
他散发盥洗过,披上寝衣,坐到了陆令从的床边。十几年里不知有多少次,他就这样沉默地盯着熟睡中的陆令从,然后伸出手去,从眉骨到鼻尖,轻轻描摹那段流畅的线条。
大多时候,这样的触碰都会被陆令从的敏锐本能所感知到。但当睡在谢竟身畔时,他总是极放松、不警觉的,要不然就是干脆忽略掉,要不然就是糊里糊涂把谢竟的手拉下来,按进自己怀里,继续睡。
半晌,谢竟没有得到回应,终于转开了视线。他取过放在案上的白璧与铜刀,低声道:
“左右如今有闲暇,我干脆就拾起这当时没做完的旧活计,等到两枚玉璧都完工了,再重新送你一回。这都快要五年了,连一个生辰都没能来得及给你过,明年五月廿九我们悄悄去汤山别业好不好?夏日山间凉快,把水榭的门开着听蛙鸣,冰些梅子来吃。”
“今早青儿代你受百官朝贺,瞧着是像模像样,一点不怯场,其实我隔着帘子从后面看他,身子骨称一声少年都勉强。他这两个月每日跟着何大人学视事理政,学不一样的奏疏分别该如何批复。宫城之中内有萧遥、外有崔将军坐镇,他们兄妹和母亲的安危,倒总还不须太过挂心。”
“我实在不知你打的什么算盘,原本这些都是可我手把手教给青儿的,你横里杀出来一道册封的旨意,这下好了,尚书台也不许我出入了,政事堂奏对也不许我旁听了。倒也干净,‘外戚干政’的前祸,此番是彻底杜绝了。”
“青儿说可以为了我们做至高至寒的孤家寡人,宁宁说可以为了我们恪守公主的清规法度,母亲说可以为了我们改变她这大半生的与世无争、走到腥风血雨的台前来。”
“可这是我们的初衷吗,子奉?我们少时承诺的、期许的,难道不是儿女无忧自在、高堂无虑心宽?被俗世教训到如今,却只能靠彼此‘成全’,才可勉力维持住这个家不坍不散。”
“你那一日……有看到猗云罢?那是最后一面了。临回京前,将官们带我去到关外的一片山丘,埋了猗云,说那里春来会生满青草。前日李岐来信告诉我,雍州军民为这山丘取了一个名字,叫做‘堕云岭’。我带回了她的一缕鬃毛,收在锦匣中,这会儿就在你床头放着呢。等你醒来我们就一起回王府,把她也葬在白梅树下,同绿艾做个伴。”
旧雪压弯了枝头,残红委地,宫灯昏黄。谢竟缓慢却认真地雕刻着玉璧,就这么絮絮地、前言不搭后语,说了一整夜。说到更残漏尽,终于支撑不住,伏在床沿上陷入沉眠,口中偶尔还呢喃着几句呓语。
那件染血的里衣被一丝不苟地叠好,盛在金盘内,受到了具有最高效力的遗诏般的对待。谢竟只在救回陆令从的当夜读了一遍,便再没有碰过。
就在第一缕熹光穿透窗纸、照在谢竟的发间时,陆令从被他紧紧握在掌心里的食指,忽然微动了一下。
现实
第123章 二九.二
谢竟做了一个梦。
梦中是贞祐七年,皇帝并未给他与陆令从赐下婚约,他们成了疏离客套的点头之交,各自嫁娶了某一位面目模糊的生人。谢竟的仕途依旧从翰林院编修、入临海殿昼讲开始,理所当然地被陆令章信赖、被王皇后拉拢。
王谢二族在皇帝秘而不宣的授意下,延续了晋时的同气连枝,与不知得了哪些士族、臣子扶持的陆令从斗得不亦乐乎,结果也相去不远——相府改遗诏、逼走昭王,几年之后陆令从杀回京来夺权篡位,谢家遭连坐,一样是满门抄斩的下场。
至于谢竟自己,很不幸,被陆令从亲手弑于剑下。
然而最颠倒错乱、也最可怖之处在于,梦中那个际遇截然不同的谢竟体内,却住着现实中这个年届而立、为人妻母的生魂。
从头至尾,他如同被溺在漆黑的湖水中,想要挣扎、摆脱,却被一双力大无穷的手扼住脖颈,锁住四肢,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朝无可挽回的悲剧脱缰狂奔而去。谢竟在心中质问“你不认识我了么”,可是于陆令从而言,他只是一个相斗数年、令人棘手的政敌而已。
最后一刻,谢竟甚至能感觉到陆令从扯着他的头发高举起剑,他只来得及惊呼一声“子奉”便猛地睁开眼,浑身冷汗,惊魂未定。
“……魇住了?”
谢竟僵了一下,骤然直起身,抹了一把睡意朦胧的脸,确认自己真的已经醒来。
他看到陆令从的手顿在半空中,显然刚从他发间抬起来,梦中,脑后的触感就来源于对方的抚摸。
谢竟跪坐在陆令从榻边,顾不得睡姿带来的酸困,只是瞪大了眼,怔怔望定了他。
陆令从嗓音沙哑:“我记得我沿着无定河北岸一直走,一直找,忽然看到你朝我奔来,穿着那件红色的大氅……雪停了么?”
谢竟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金陵的雪早就停了。可疆线最北端,那场将陆令真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都掩埋掉的大雪,也许这一生,都会在他们心中无穷无尽地下着。
床帐内窸窣一阵,谢竟回神,看到陆令从撑了一下胳膊,坐起身来,慌忙又上手去扶他。
陆令从轻握住他的肘,不容置疑地要将他拉到近前:“不要跪在那里,上来,让我抱抱你。”
谢竟垂眸,避开与他直视,但到底还是挨着床沿坐了,面对着面偎入陆令从怀中。
“怎么不作声?”陆令从似乎倦意未消,只耳语道,“张延当日说你会被我害得骨头渣子都不剩,这句话我耿耿于怀,既怕你一避再避,又怕我把你强留身边真要害苦了你。可如今一睁眼,看见你还在这里,便晓得你到底还是接下后位这个烫手山芋了。”
谢竟只是颤声道:“为什么要留那道血衣诏?真有那么想立我为后,何不等平安回到金陵再写一封黄绢赐我?在乎那十天半月呢?我十几年前抗不得旨,难道今日就抗得了?你做什么要在那冰天雪地里用血写呢!”
陆令从宽慰一般,一下一下捋着他的脊背,叹道:“这封册书我在心中默默草拟过无数次,每一词每一句都斟酌过千百遍,我早烂熟于胸,下手写时,自然一气呵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