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74)
是他昨夜离开王府前塞给陆令从的那枚玉璧。
陆令从一面毫不留情地向前,将谢竟带到离他父兄越来越远的地方,一面用紧攥着玉璧的手掌锢着他的脖子,在他耳畔急促又极轻极低地问:“你说什么,宝贝,你想说什么?”
谢竟已经没有办法出声表达,陆令从只能去辨认他的口型,但见谢竟紧紧扳住他的肩头,万念俱灰地喃喃道:“……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第103章 二四.四
诏狱外已经不见张太傅的踪影,只停着那辆送陆令从入宫的马车,和一路从城东跟来的猗云。
她看到两位最亲近的主人出现在门内时,兴奋地踢踏着四蹄,却冷不防见陆令从一松手,谢竟失去支撑摔到阶下去。猗云当即打了个响鼻,又惊又疑地在两人之间团团转。
两侧羽林卫只紧握兵刃、目不斜视,仿佛谢竟这个人根本不存在。陆令从亦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径直登车离开。
谢竟一动不动地伏卧在湿透的地面上,昨夜他只睡了一个多时辰,然后就是大悲大恸、生离死别,不论身上还是心中都已是无以复加的疲倦。
猗云凑近俯身,把谢竟的脑袋掩在她的脖颈之下,似是在为他遮雨。
“最后烦你一趟,带我入宫,”不知过了多久,谢竟才哑声道,“然后你就回王府去,吃顿饱饭,好好睡一觉。”
猗云半解其意,待谢竟上马坐定,便一路飞奔将他载至太初宫。宫门外侍卫将他拦下,谢竟只是平静道:“陛下恕我无罪,你们不知道么?即便我不再是昭王妃,我还在礼部供职,还是朝廷命官,你们当真要拦我么?”
侍卫只得依朝臣入禁例搜过他身,放他通行。谢竟的步子虚浮,像个无处归依的游魂一般顺着宫道,走到公车门下,仰起脸来望了望那漆金篆字的牌匾,然后直直跪了下去,顿首至地。
陆令从回到王府时,乌衣巷的变故早已传遍了秦淮两岸,素日嬉声笑语不绝于耳的宅院,只剩下反常的寂静和凝重。
陆书青就站在正门下,见他回来连忙跑出去,扑在父亲身前。陆令从揽着他快步向内走:“乖,进去再说。”
他回身吩咐小厮:“闭锁大门,王府即日起谢客,什么人来了都不见。”
陆书青有满腹担忧,更兼从未见过父亲这副严肃模样,瞬间吓红了眼。陆令从低头看见,心内打翻五味,一把将他抱起来按在怀里:“……青儿。”
“娘到哪里去了?外祖家出了什么事?为什么昨晚上宁宁那间房会起火?”
陆令从木然面对着他这一连串的疑惑,根本不知从何谈起。他在归程路上着人探听,才知道谢兖那几句质问并非无中生有,谢夫人与姚氏母子,是真的在昨夜死于乌衣巷,死于王家和羽林卫的刀下。
谢竟显然未曾将他们二人假意决裂的打算告诉父兄。谢兖直爽率性,心神动荡之际只想到恨他,也属寻常;但不知谢翊心思缜密老辣,有没有看透这一计。
陆令从并不计较在谢竟父兄那里落下恶名——让他束手无策的,是他没办法将这件事解释给孩子们。他要怎么对陆书青说,我废黜了我的发妻,抛弃了你的母亲,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此刻已不再算是你的母亲。
他要怎么对陆书青说,你的母亲和外祖家被构陷谋逆,面临灭顶之灾,你最亲近的外婆、舅母和表兄已然成了泉下冤魂,而操纵这一切的,很有可能就是给你殊特恩遇的祖父。
决裂与负心,杀戮与死亡,他又要怎么把这一切解释给他不谙世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儿子?
陆书青许久没有得到答案,焦心唤道:“爹爹!”
“青儿,”陆令从怔然道,“若是你娘回不来了怎么办?”
陆书青明显僵了片刻,随后拿手紧紧环住父亲后颈,再不言语。
二人走回正厅中,见陆令从的舅父吴钦,李岐,萧遥俱在,周伯和银绸也守在一旁。大人们已不得不清楚了惨案的细节,却默契地顾及到懵懂的陆书青,而没有直言出来。
“宁宁呢?”陆令从问。
“郡主昨夜受了惊,折腾半宿,”周伯道,“这会儿还在睡着。”
萧遥补充:“放心,宣室有人在后院守着,王府内绝对安全。”
陆令从舒了口气,揉了揉眉间:“我刚从诏狱回来,之无应当不会有性命之虞,只是此案了结后,怕难再在京中立足。”
吴钦宽慰:“家里在京郊各县都有庄子,就近安置王妃不成问题,多避一半年的耳目,待风头过去,要常见面岂不容易?”
李岐亦道:“何况陛下不是都快……丹书铁券既已洗脱王妃罪责,相府便不能再追究下去,待神龙殿里那位咽了气,便是把王妃接回来,谁又能阻拦?”
萧遥却摇头:“没有那么简单。陛下假相府之力清扫谢家,不仅仅是人之将死,不想脏了自己衣袖。他对王家的忌惮比对谢家只多不少,怎会如此轻易大方就把这党同伐异、一家独大的绝好机会拱手送给相府?想必还藏了后招。”
她抿唇,观察了一番陆令从神色,又着意看了看陆书青,试探着问:“眼下,殿下如何打算?”
李岐适时提醒:“虎师的三千人马已在城外等候。”
吴钦闻言却皱起眉来,转向陆令从,话里有话:“殿下莫忘了,贵妃与长公主还在宫内,一旦相府伙同皇后发难,只怕首当其害。”
陆令从沉默半晌,开口:“羽林卫如今把持在相府手中,京畿军人数甚众,首领各自为政,近京诸州府听从天子号令,若父皇点起烽火台,他们不可能不出兵增援。腹背受敌,十面埋伏,要想凭虎师现在的规模与京内外立时可以调动的兵力相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淮北连日有流民作乱,因父皇病重,尚书台一直延宕不发,搁置对策,也不曾派兵平息。若能另辟蹊径,先借平叛之由名正言顺扩充虎师,立住旗号,随之解决兵源、军费、粮草,假以时日,我有把握能让京中忌惮,不敢妄动。”
他话锋一转,犹疑道:“但是……”
吴钦早想到这一层,方才便已经发话提点。萧遥与李岐不再接茬,心里皆十分清楚,这一步棋的“理智”可能会带来什么后果。
陆令从长叹一声,凝望着陆书青:“换作你娘,他会如何选择?”
他透过那双眼看向另一个人,在心底问,之无,你会如何选择?
你会选择带着尚不成气候的私兵杀进京城,彻底断绝你的儿女、母亲、妹妹以及一切姻亲朋党的后路,以几乎绝无可能成功的代价,来换你妻子母族仅存的两名至亲么?你妻子的活路已是他父兄豁出性命换来的,你会拿这一线生机去赴血本无归的豪赌、冒着余生永远失去他的风险么?
昭王府当初蓄养虎师的初衷,就是为防天降横祸却没有还手之力,然而时至今日,血淋淋的现实仍旧落下来当头一棒,给了他们一生追悔不及的残酷教训——时间不够,远见不足,他们愚忠愚善,把皇权之纵横捭阖想得太儿戏!
若能早一些着手建立虎师,若那些年少一些粉饰太平的幻想,少一点沉浸在风花雪月的醉梦里,如今进退两难的也许就不会是他们。
陆书青并不明白陆令从这突如其来的问话,也并不能够从长辈们的交谈中推测出,陈郡谢氏正在面临着怎样的危机。但他能看懂陆令从的神情,他那从来都沉稳锐意、游刃有余的父亲,此时是真正看不到前路。
他仅能回答:“我不知道,爹。”
“我也不知道。但我只是受不了再这样枯坐下去。”陆令从轻轻一拍陆书青的背,后者就驯顺地滑下他膝头。
“至迟今夜,我得设法进乌衣巷……”他站起身,转向众人,艰涩地说出最后二字,“收殓。”
冬雨最冰凉刺骨,是金陵多年罕有的瓢泼倾盆,人人引为灾相。谢竟畏惧冬天的寒雨更甚于夏日酷热,可身上的僵冷却难与心底寒意相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