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86)
一顿年夜饭吃得冷冷清清,各怀心事,饭后杯盘撤下去,周伯进来,道:“王妃,太傅府上管事来了,说是太傅知晓王妃难捱,恐不方便也无处祭拜,故送来这些东西,希望能聊解王妃思亲之痛,万望王妃节哀,保全自身。”
谢竟接过一瞧,是些纸钱元宝,祭扫焚烧之物。年节一向是祭奠祖先和亡亲的时候,然而却没有人会允许他祭拜觊觎国本的罪臣之族。
他一时语塞,良久,才向周伯道:“烦请替我传话,问候老师安康,往后病愈得空,一定亲自登门,拜谢老师当日助我同父兄诀别的恩情。”
待夜色深了,谢竟带着陆书青悄无声息地来到后院,寻了个避风的僻静角落,把那些纸折的祭品全都烧了。
贞祐十七年的除夕没有雪,贞祐十七年也不是丰年。谢竟想起他旧年许下的那个愿望——那么简单的祈求,能算得一个十分奢侈的愿望吗?蒙父兄相让,他想讨得的彩头只是一枚小小的铜钱,而不是全家惨死、唯他独活的生机!
火堆明亮滚烫,与炫目却冰凉的烟花是不一样的。贞祐十六年的最后一场焰火早就散了,把他的家散得什么也不剩下了。
“娘,”陆书青忽然唤他,“你也会离开我们吗?”
“天下没有久聚不散的筵席,”谢竟回答他,“我的儿,娘是肉体凡胎,终有一日总要离开你的。”
陆书青蓦地背转身来,搂住母亲的腰,默默把脸埋进他怀中。
“怎么了?”谢竟轻轻抚摸着他的后颈。
陆书青只闷声地说了一个字:“冷。”
银绸等在堂屋,见谢竟从后院回来,迎上前道:“前些日子王妃还昏睡着的时候,底下人收拾床铺,在枕下找见了这个,应当是殿下走之前给您留的话。”
她把陆令从那封信交给谢竟:“我当时怕王妃大悲大痛伤身,故此便先收了起来。这几日心绪缓和一些,王妃若是实在不好过,不若找个时间读一读。”
谢竟没想到陆令从会留下话给他——他们在告别时一贯也不会这么做。皆因对重逢的可能性没有丝毫怀疑,所以没什么话是非说不可的,也没几天是等不得的,无需周折,且到相聚之日再当面说就是了,除非——
不会再有相聚之日。
谢竟心中陡然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他低下头,定睛去读陆令从写了什么:
“吾既启程远赴淮左,料与卿重逢之日,杳杳难期。观卿病体,多年未如此番凶险,须细听银绸叮咛,多添衣,少劳神,勿挑食。代吾爱怜儿女万遍,切切!”
“临行仓促,未及待卿苏醒,故有难为之情、肺腑之言,一并付诸耳语。卿枕上若闻有声絮絮相嘱,非是旁人,乃吾牵念殊殷、入卿梦也!”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既得十年,便求百年;既得结青丝,便求共白头;既得此生此世,便求生生世世。今宵一别不知吉凶,倘或他日赴难,若有幸马革裹尸,当泉下候卿七十载;若不幸葬身沙场,则乾坤浩大,无处不是埋骨之所。”
银绸早悄悄离去了,留谢竟一个人站在廊下,浑身剧颤,手指发抖到几乎握不住纸。月光从霄汉间洒落在中庭,映亮了四檐高挂的灵幡,白梅盛放,散作清芬万里,这便是只属于昭王府的雪夜了。
他的目光落在最后几行字上:
“吾与卿相守一十春整,人世哀乐百味,皆共卿一一品尝,今纵死无恨矣。”
“从此金陵风霜雨雪,卿之所往,吾魂魄长随。”
第110章 二六.三
谢竟掀开帐子,轻手轻脚上榻,给陆书青把被子往上提了提,后者面朝内侧,微微蜷着双腿,已经睡熟了。
然后他翻身平躺下来,睁着眼,愣愣盯着帐顶。这早就不是他和陆令从大婚时那绣了榴花的床帐,十六岁的他以相同姿态躺在这张床上,大概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今日。
在高烧不退时,谢竟确实听到了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但他只以为那是梦境或幻想。那个人一声声叫他的名字,要他“活下去”,重复到近乎啰嗦,就连谢竟都在昏睡中无意共情到了他的焦虑。
原来那是陆令从。其实也只会有陆令从。
他们都要他活下去,可是活着要比死难多了。朱雀桥下行刑结束,他终于在三日不眠不休后一头栽倒在地,失去意识的前一秒,父兄的首级还映在他眼底。那一刻他是奔着死去的。
即便是被救回王府养病的日子里,这个念头仍时时在他脑海中闪烁——直到读完那封信。
以谢竟对陆令从的了解,他可以毫不迟疑地说,陆令从是把它当作遗书写的。
陆令从是那样一个特别的人,在做好决定之前,他有时会显得瞻前顾后、妄自菲薄,甚至于优柔寡断;然而在做好决定之后,他的毅力与执行力之强又令人胆寒。谢竟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个场景——哪怕遗书中的情意重逾千钧,但陆令从写遗书时是一定是举重若轻的,没有什么可以困扰他沿着选定的“道”走下去,即便是死。
很不巧,就算再来一百次、一千次,谢竟还是会为这种魄力心折。他从小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能够甘心以妻、以弟、以臣的角色紧紧追随在陆令从身后这么多年,无非因为两点——陆令从对事若即若离的“断”,和对人游刃有余的“狠”。
所以谢竟没法终日以泪洗面,心安理得地活在悲伤悔恨中,却让陆令从一个人在外面刀尖舔血,为全家涉险。
报仇也许是件遥不可及、不自量力的事,但至少谢竟知晓第一步该从哪里下手——谢家遭难的导火索,那批凭空出现的蓝田玉料,和在突兀的时机突然送礼的何诰。
蓝田玉产地在雍州境内,也正是何诰的任所。那里距京城远过千里,若无快马、顺风车可搭,单凭他自己的本事,只怕要半年往上才能到达。
谢竟并不惧怕漫长的跋涉,他只怕若是他走了,把儿女孤零零剩在王府,日夜怎么能安寝?
可是他又该如何带他们上路?他们未必能获准被他带出京城——陆书青几乎是必不可能;即便真带了出去,他手无寸铁,小小的飞光都用不明白,连自保尚成问题,何谈庇护他的孩子?他在京中这些年除了做案头差事,柴米油盐一概不通,人情世故一张白纸,又该倚仗什么供养他的孩子,让他们免经风雨?
在发现至亲任人宰割、而自己束手无策之后近一个月,那种深切的绝望和无力终于迟来地淹没了谢竟。
耳边窸窸窣窣一阵,陆书青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无知无觉、仅凭本能地搬过谢竟一条手臂,让它横展开来,然后迷迷糊糊把自己的脑袋枕上去,还在母亲肘窝里蹭了蹭。
谢竟在黑暗中一愣,心瞬间酸得像浸在梅子汤里——这让他该怎么舍得走?
正月初一,新帝陆令章践位祭天,改元景裕。因其年仅十六岁,尚未加冠,故由太后王氏与右相王俶共同辅政。
而有鉴于被陆令真拿鞭子抽了一顿的教训,羽林卫再次找上昭王府的门时带了兵刃,显然来者不善。
为首的校尉大概是因琅琊王氏掌权已成定局,有了天子舅族的撑腰,胆子更大。他们又不是要杀人放火,不过赶走一个被昭王亲自休弃的废妃罢了,即便陆令从回来问责,又能翻起多大风浪?
因此这一回他全然抛弃了“先礼后兵”那一套,直接带人破门闯了进去,一路长驱直入。
家丁有的返家还未归来,一时集结不全,周伯领一众小厮侍女拥出来,勉强将他们拦在中堂之下,而银绸和陆书青正待在药房中,听到动静,还是无可避免地直面了这一场冲突。
银绸立刻将他护在身后,斥道:“持械强闯王府,你们疯了不成?”
那校尉嗤笑道:“姑娘这话荒唐,若我们进来是强闯,那罪臣之后谢氏一连住了这大半月,岂不成了鸠占鹊巢的强盗?”
“废立王妃乃昭王府家事,”周伯问道,“即便是驱逐,也该由殿下来亲口下令。肆意插手臣子家事,莫非这就是咱们王相的辅政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