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99)
有内监迎上来,还不及开口通报,已听到陆书青发问:“是走水了么?”
西北面,被神龙殿挡在斜后方,但离宫门又不算太远——那是临海殿。
内监点头:“先太后王氏,畏罪焚宫自尽。”
他深谙世故,自然将王氏这一行为转述为“畏罪”,但陆书青一愣怔,下意识就问出:“确定是自尽?”
内监滞了片刻,仿佛是在诧异他会有此一问:“千真万确,不敢欺瞒殿下半分。殿门被从内锁死,待到宫人惊起赶来,已然烧断了所有的求生之路。”
陆书青吁了口气,他不知道那一瞬间心中为何会闪过一丝疑虑,居然不由自主地猜测,是不是他的父母以“自尽”为名,赐死了王氏……
“她是不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怎么忽然选这个日子自尽?”
内监上前两步,小声道:“审理相府之案的流程在刑部与大理寺均走完了,处决判下,状子今晚递上神龙殿,陛下已然有裁夺,只待天明通报百官。”
这些日子王氏虽然被囚于临海殿,但陆令从并未下旨刻意封锁消息,因宫人只许进不许出,王氏即便是想要递话出去,也是无能为力。
她会选择以这种方式了此残生,兴许便是因为听说了王俶父子即将面临的下场,又知母族大厦倾颓,再无系念了。琅琊王氏的煊赫,也将随着大火中的临海殿与她一起,彻底化为灰烬。
陆书青沉吟半晌,坐在他对面的陆书宁探出头来:“火烧起来,可有殃及无辜?”
内监摇头:“禀公主,王氏多半是用烛火引燃了门窗,宫人本就不多,都守在外殿,因此有隙逃出。虽万幸未波及旁的殿阁,但临海殿,只怕是彻底焚毁、面目全非了。”
“彻底焚毁……”陆书宁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意味着,若要修葺重建临海殿会耗去许多时间和人力物力,而她父亲刚刚即位,必不可能劳民伤财、大兴土木。
可以想见,这座象征着皇后权柄的殿宇将会弃置很长一段时间,那么她母亲搬进去的希望,也就更加渺茫无期。
先后下了马车,陆书宁问:“哥哥直接回去东宫么?”
陆书青想了想:“我与你同去神龙殿罢,陪一会儿娘,我还有几句话想和爹讲。”
两人并肩穿过公车门内空旷的广场,举目可见神龙殿灯火通明,一名羽林卫悄无声息地跟上来,恭谨道:“殿下吩咐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人找见了?”陆书青目不斜视,只问。
“羽林二卫中名唤‘张三’者甚众,不过年纪、籍贯、背景、履历对得上号的,只有一个,也拿出了陛下当年的手书作为证物。他又为臣指认了昔日一起救下谢公子的同僚,臣带两人去吴府给国舅认过了脸,确凿无误。本打算晚间领他们来回话,不想殿下出去了,才耽误到这时辰。”
“舅公既认过,那就错不了,你只回过崔将军便是,”陆书青淡淡道,“将他们编入太子亲卫,明日,我直接在东宫见。”
民间传闻七月是为“鬼月”,果然一连数日,丧钟不停。
继崔淑世屠尽王家满门、横尸大理寺之后,空气中血腥味尚未散去,贞祐十六年相府失窃一案已重审完毕,王契罔顾人伦,玷污、诬陷亲侄女,京中震骇,人人唾弃。据传太子亲往诏狱特别“关照”过,令有司对其施以宫刑,当夜断气,死因不详。未几,先太后王氏自焚,次日她仅剩的族人——王俶与王奚,亦于皇城外处斩,首级悬于宣阳门上,示众三日。最后则是犯下谋逆、弑君等数项重罪的张延,绝食多日死于狱中,到底落得与亡妻一样的结局。
国丧期满,两位崩逝的帝王先后落葬。紫金皇陵已封山,然而,故长公主陆令真的灵柩依旧停于含章殿,迟迟未曾入土。
新帝登基后虽然不事繁琐诸礼,但是秋后清算与论功行赏,却一件不曾落下。
陆令从整饬过羽林卫、京畿军中琅琊王氏的余党,位高者杀,位中者调离,位低者安抚。李岐、郑骁、崔济世等一众在八卦洲之变中立下从龙之功的将领,纷纷升官领衔;主动请缨的李家姐弟,李况在南大营中领了校尉之职,李冶则同谢浚共掌鹤卫、戍守宫城,与羽林卫彼此独立制衡,只听候东宫与公主差遣。
宣室由暗转明,如先朝一般,仍由天子亲自支配,萧遥成为宣室设立以来第一位正式封官受禄、不必遮掩身份的首领。陆令从按照两人当年盟约,赦免了兰陵萧氏的无辜族人,许他们各自从流放之地返回祖籍。
至于被四分五裂的虎师,则重新恢复三万人之旧制,将随御驾亲征漠北,为长公主血仇。大军定于八月十八开拔,朝中由太子监国,新任左相何诰辅政。
启程前夜,陆令从终于走入鸣鸾殿,跪到了他母亲的身后:“朝中局势暂定,一切步上正轨,儿臣明日就将率虎师北上,必定把真真带回家来。”
吴氏孤身一人立在窗边,才过中秋不几日,月尚还来不及亏得太多,一室俱是水样的凄光。
她的鬓发已白尽了。
“礼部来要她的旧衣,说现在棺中唯有沾血的戎装,是她离开雍州前匆匆换下、连洗也来不及洗的,只怕煞气太重,到泉下不得安眠。”
“你也不必去责怪他们。宫人们说,令章生前特地下令,谁也不许对我提她的事情,连王氏都肯发善心瞒着我。可这哪是能瞒得住的呢?你对我说了几回‘就快了’‘就要回来了’,我心里便隐隐猜中了。“
“箱笼里全是她的衣裳,光是我这半年里给她做的,她连穿也没穿过、见也没见过的,就有十多身。那么多,我都看花眼,不知该给哪一件好。”
“我于是召来礼部尚书,我说,你们好歹给我看一眼她,只一眼就够,我便知晓该给她穿什么。”
吴氏微转回身,怔怔望向长子弯曲的背脊:“就算是面目难辨,就算是……残缺不全,我都不怕,我都可以接受,只要让我再看她一眼。”
她哑然笑了一声:“可是他告诉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找回来。”
陆令从握住双拳,控制着自己的剧颤,听吴氏字字泣血:“话本传说里哪吒尚能拆骨还父割肉还母,她可是活生生天地间一个人啊!她是我的女儿,她的身体发肤受之于我,是我腹中掉下的一块血肉,怎能什么都不给我留下?”
殿内久久寂静,陆令从抬眸与母亲相视,美人迟暮尚不足为惧,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眼亦老去了,他在其中看到的,只是这三十二年所从未见过、无穷无尽的绝望。
这一刻任何言语都是徒劳的,他忽然有点能够明白在经历过一切之后,谢竟的那种了无生趣从何而来。自陆令真战死,所有的事情、变故、担子与危险,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向他涌来,陆令从疲于奔命,绞尽脑汁去应对,不敢给自己半点停下来的机会,自然也就无暇顾及是否在不经意之间,他也时时刻刻流露着如母亲现在一般的绝望?
母亲此状看在他眼中,只让他感觉肝肠绞痛;那么他当日之情状看在谢竟眼中,又岂知不会诛谢竟的心、令谢竟悲苦难言?
“她虽在含章殿住了那么多年,可还是有许多东西放在我这里,像是从来也没搬干净过,总要丢忘在鸣鸾殿。我这些日子命人清扫收拾,整理她的旧物,你知道我寻到了什么吗?”
吴氏扶住陆令从的臂膀,让他起身,袖中滑出一枚小小的、亮晶晶的物事,交到他手中:“子奉,你还记得它么?”
陆令从低头看去,一失神,恍恍然想,陆书青颈间那从不离身的长命锁怎么落在他祖母这里了?
可锁身所用不是和田玉,镌刻的字也不同,还有些磕碰的痕迹。
“这是真真的,”陆令从用指尖触碰着划痕的纹路,“十几年前她就弄丢了的。”
吴氏喟叹:“她嚷着丢了,跑了,不见了,长翅膀飞走了的玉锁……其实从来都藏在鸣鸾殿的某个角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