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202)
也许陆令从就是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八卦洲之变的一切内幕细节,并未与谢竟商议。他怕他会放弃,更怕他因难以在“坚持”与“放弃”之间抉择,转而以死来逃避。
可是如今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发生过的事情无法再改变,死去的人也不能再回来。在他一己的“死”与“生”之间,横亘着这么多的鲜血与性命,和凡人惨淡艰难的半生。如果还是选择去死,就如陆令从所言,那些人就都“白死了”。抛弃他自己的生命,是对所有拼命保护他、为他争取一线生机的人的侮辱。
崔淑世临终前说“可以为自己死”的自由,他并没有资格拥有。
谢竟忽然有点明白,为何萧太后会在鸡鸣寺中了却残生,为何吴氏这些年越发一心向禅。当人找不到命运的出路、又不能就死的时候,将目光投向神佛也许是代价最低、风险最小、牺牲最少的办法。
远处响起落叶被踏碎的脆声,谢竟收回目光,只见谢浚披着厚厚大氅、提灯匆匆而来,手中握着什么东西,离他尚有十数步时,已然出声高道:
“雍州战报,李将军亲笔!”
现实
第119章 二八.二
长城脚下的关隘分开了疆界,关外大片广袤的荒原是漠北游牧的边缘地带,关内不远处,就坐落着雍州下辖的数个无名村庄。
纵目向长城之上看去,驻守的兵士较之过去十数年,多出将近一倍。
北境的第一场雪从秋末就开始下,河水封冻很快,可要变成坚硬结实、足够人马通行的冰面,则至少要数九天气。
无定河阳,某支人数约合一个师的漠北军队已等待这个时机很久,渡过对岸去,逼近关隘。
雍州守军人数的翻番,使得南下掳掠这项任务比往年风险更高,当然收益也相应更大。而因为今春他们的长官丁鉴完成了他立下的军令状,解决了“建威将军”这个令王廷头痛的敌手,整支队伍也一荣俱荣,入冬自然更被委派了先遣的重担。
十一月十五,夜,诸事如常,漠北军队已经在做最后的准备,丁鉴的命令刚刚传遍的全军,最多到明日天黑后,他们便将开拔渡河。
二更又下起雪,来势汹汹,风声呼啸,到三更就积下了厚厚一层。岗哨撑着眼皮,打了个呵欠,十数里外的关隘处,除了城头长悬的灯火,并无任何异样。
然而,在他看不见的黑暗之中,城关的侧门打开,悄无声息奔出一队骑兵,马蹄上缠了棉布,士卒未举火把,踩着积雪,朝着无定河的方向潜行。
跟随陆令从出关隘的,只有虎师人数的一半,并不像是迎战之态。剩下的人这些日子都分散在长城之内,与雍州守军一起加固城防。
这似乎可以视作是雍州战略地位上升的一个标志。此前,京中忙于应付士族相斗、改朝换代、豪庶党争,并未给过它足够的注意力;直到这一两年,也许该着是风水轮流转,这塞上城池相继藏过了冤凤、来过了潜龙、死过了孤雁。老太守一朝拜相,守得云开见月明,新官上任三把火,用在雍州的手腕立刻就硬起来。
建宁、贞祐、景裕这前后三十余年,两代天子深受外戚掣肘,均在京畿屯军不少,轻易不敢也不能调出太多兵力去北方疆线。直到如今皇权面临的威胁稍稍减弱,才有余力分出更多的人手,来攘除外患。
离河岸还有数里地,陆令从勒马回头,身后属官会意,并不吹角,只以手势传令,兵分两路,从东西两翼分别渡河。
陆令从嘱咐道:“渡河后依计行事,西边山道口为点,河岸为线,在这两处落脚。无需主动挑衅,只要保证他们无法突围即可。”
漠北军扎营时背靠山,面朝无定河,一旦虎师封锁了河岸沿线与西边山河之间的夹道,就只剩下背后的山路可走。然而这时节,大雪早已封山,上山只有死路一条。如此一来,便形成了围困之势。
属官纷纷应下,各自领兵分开。陆令从驻马片刻,归入其中向西的那一支,隐进夜幕中。
漠北的岗哨发现异样是在临近破晓。丁鉴并未现身,但应对十分迅速,骑火立刻就亮起来,喊杀声标志出了短兵相接的位置,应是在东边辕门外的河畔。
迎战的虎师将士按照陆令从的吩咐,高声喝道:“我大齐天子不为国事,只为家事,交出你们的主帅丁鉴,此役可免!”
没喊两遍,便有通晓汉人言语的部将把这话报回了帅帐。丁鉴听罢,半晌才道:“不要理会,若一时不易退敌便先回营,按兵不动,只要与王廷联络上,他们就不敢在河北岸这么嚣张下去。”
他又脸色阴沉地添道:“方才那话,谁敢在军中乱传,叫听不明白的也明白了——格杀勿论。”
不过须臾,丁鉴派出回漠北王廷求援的斥候冲出营中,风一般冲向了西边的山道口。
虎师的埋伏早已完成,数千人马隐藏在山间,属官看到飞骑,回身请示:“陛下,是否拦住?”
陆令从摇头,轻道:“放出去,探个虚实。”
待那斥候甫一消失在山路上,蛰伏的虎师士卒立刻现身,牢牢据守住山道口。
不多时,东边有战报传回来,丁鉴见人数不占上风,并不恋战,命回撤营中。而虎师也遵照陆令从指示退兵,回防河岸沿线。
“该往西来了。”属官道。
陆令从沉吟:“丁鉴能猜到我们会封锁山道口,不会硬碰硬,大概只会派出一队人马来摸摸深浅。”
没过多久,果然就遥遥望到几名漠北骑兵向山道口驰来,一看见大齐的王旗,则立刻调头回转。丁鉴为保存力量,竟当真只派了寥寥数人来试水。
“在等到王廷的援兵之前,丁鉴多半不会再尝试主动突围。他们没想到前路、后路、旁路都会被切断,粮草辎重不够,拖延不得。”
属官应道:“如今我们只要做好这只拦路虎,等着看长城上传回的信怎么说便是。”
封锁的前两日,漠北军尚且沉得住气,任凭虎师在营外如何喊“陛下只要丁将军一人性命”,都不予理会。
到了第三日,也就是丁鉴原定的渡河之日,稍稍起了些议论。漠北士卒久经沙场,虽然也算信服丁鉴这员勇将,但终久暗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何况丁鉴还是个来路不明的汉人,心中从一开始就有所保留。
他们和虎师交手过不少次,从来不记得这些敌人有喜欢放大话叫阵的士风,再加上勉勉强强能听懂那喊话里有主帅的名姓,不禁纷纷好奇,对面究竟在说些什么。
流言议论一起,便再不是丁鉴一道军令能压得住的了。
第三日傍晚,陆令从拆开刚刚从长城上送来的战报,送信人是留守关内的某位虎师副官,写道:“漠北王廷没有动作,不曾点兵。”
按照时间推算,以那求援斥候的脚程,三日过去就算赶不回王廷,最近的屯兵据点也一定经过了,但却并没有借回兵来。
这就有些奇怪了。
第四日、第五日,长城上的虎师仍未在关外各个漠北据点观察到有调兵的迹象。但是丁鉴这支军队带来无定河边的粮草却快要告罄了,补给的军队无法从西边山道口进来,就算是折返去请救兵,这时也该来了,除非——
根本没有援手,没有救兵。
这样的念头一旦发芽,在围城之中立刻就如大火蔓延的势头一般,疯传起来。
士卒们几次聚起来要见主帅,丁鉴心中隐约有些猜测,却并不敢将自己的预感告知左右。
第六日,陆令从阅毕战报,道:“不会增兵了。丁鉴是他主子的一枚弃子了。”
漠北王廷深知,遥远的南方皇都中,帝位换了人坐,那么对待边事的态度与手段,也极有可能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他们一连两年都在冬掠中失利,已招来族内怨声载道,而如今昭王与何诰这些对头又摇身一变,掌了实权,为长远之利计,说不得也要谋划着改变策略。
然而中原汉人的亲缘关系,与他们是不太一样的,有陆令真的死亡横亘在中间,陆令从若真脑子一热,不管江山安稳只要寻仇到底,那对漠北来说也是极为棘手的,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