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州歌头(167)
她胡乱指了阶前一个宫人:“你,你去,去鸣鸾殿……”
然后她的手顿在空中,嘴唇分着,如被施了定身术,在殿上足足愣了半晌。
宫人等得惶恐,不得已恭顺地出声提醒:“……太后?”
王氏的手蓦地摔回膝上,她木然摇了摇头:“不,无事,你下去罢。”
陆令章默然旁观着母亲的面色举止,这时才吩咐:“传朕旨意,长公主之事须瞒住鸣鸾殿,宫中若有流言,格杀勿论。”
甚至没听他说完这句话,王氏已经站起身来,逃也似地快步迈出大殿,却在殿门之下正与陆令从打了个照面。
陆令从没料到会迎头撞见太后,却看她悚然一惊,用他生平从未见过的眼神——杂糅了快意、恻隐和物伤其类的怪诞——深深一望他,随即便匆匆离去。
然而他未及多想,只是问陆令章:“是军报么?鹤卫走到什么地方了?”
陆令章深吸一口气,遣退了殿内伺候的内监,走至陆令从身前,同他面对面。他的哥哥身量很高,颀长、挺拔,他从小习惯了仰视对方,到今仍须如此。
“我知晓皇兄不相信公文奏折这些纸上的东西。”他说,然后回眸示意了一下。
陆令从看到帘外随之走出一人,腿上带伤,面色憔悴,正是陆令真的副将、鹤卫的首领之一。
“所以我让谢浚把他带进宫里来,有些事情,或许他亲口告诉皇兄才合适。”
陆令从用锋利如鹰般的目光盯住他:“你们已经回来了,怎么不去王府复命?公主呢?”
副将为难地看了一眼陆令章,后者无奈地移开视线,示意他说他该说的。
“殿下应当已经看过了那封假托王妃之名、送给长公主的手书了?”
陆令从闻言一愣:“我听宣室说何大人察觉异样后立刻派了人去追回长公主,怎么,你们没遇上斥候?”
副将缓缓摇了摇头:“晚了一步,信使被丁鉴扣住了。”
“丁鉴?他不是已经撤兵了?”
副将艰涩地解释:“……鹤卫行至无定河畔,发现丁鉴领兵往雍州方向回转,长公主恐城内兵力不足,便让奉何大人之命随行护送我们的雍州军先行返回,鹤卫随后支援,以防万一。”
“但是丁鉴的目标不是雍州,甚至不是鹤卫,而是……长公主。发现这一点时,我们已经被困在山上,公主命我们从北面先逃,她自己去南面会丁鉴。漠北援军在我们刚刚出山就赶到了,只差一点,若非公主第一时间将我们支走,鹤卫可能……全都回不来。”
“后来何大人打听到,漠北之所以会再派兵增援,是因为丁鉴立了军令状,定会将长公主……”副将说不出那几个字,只是哽咽道,“是公主救了我们。”
“鹤卫、何大人带着守军、雍州城父老百姓,在无定河一带找了五天……还是未能找到长公主遗骨。我们不敢再耽搁,只得动身回京。”
他话音落尽,空旷的神龙殿久久沉寂,风顺着未关严的窗棂漏进来,卷起轻薄的垂幔,这只是一个何极平凡的暮春午后。
陆令从茫然地皱起眉,缓慢道:“……谁的遗骨?”
副将再不敢出声。
陆令章挥手让他退下,注视着兄长的背影,开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陆令从忽然拂袖转身,挟一阵风飞快地踏出神龙殿。陆令章恍惚半晌,后知后觉奔出去,在永巷里赶上他,发现他的目的地正是含章殿的方向。
永巷漫长而孤狭,他们兄弟姊妹三人就在其间长大。贞祐八年冬至前夕,便是这条路上,陆令章被他姐姐带着,悄悄闯过岗哨和夜巡宫人,怀里还揣着市上偷买的连环画,回到幽深漆黑的临海殿。
他把被寒风吹得微红的脸颊从衣领里露出来,怯懦地问:“……若是母后发现了怎么办?”
陆令真看他一眼,眸光似流星划过耳畔:“你是我弟弟,我会护着你的。”
含章殿的位置不能算僻远,可少了活人气儿,便是在日光之下也显出几分芜凉来。陆令章的旨意被心照不宣地执行,噩耗显然还未流入这座宫阙深处,无所事事的内监们揉着惺忪的眼,讶然发现昭王殿下正大步向他们走来,身后还跟着年轻的天子。
陆令从在殿外停住,握拳砸出杂乱无章的响动,几乎是不耐烦地吼着:“陆令真!给我开门!”
内监们瞠目噤声,谁也不知昭王究竟为何忽然跑到空置半年的含章殿来找长公主,说好听些叫言行无状,说难听些叫悖乱发狂。
可皇帝却并没有阻止他,只是站在不远处,平静而惨然地行着注目礼。
“陆令真,你给我打开!你把哥哥挡在外面也没有用!我知道你在里面!”
当然不会有人开门。没有人会像还绾着双髻的陆令真那样把倒插门后的木头剑收起来,满不情愿地出去迎接她的哥哥,扁嘴:“我就晓得你不是真正生气!”
陆令从得不到回应,放低声音,喃喃唤了一句“真真”,然后他猛然抬首,死死盯住了那沉重的锁,长刀倏地出鞘。
陆令章一凛,不由自主喝道:“皇兄!”
然而为时太晚,寒芒一射,陆令从已然扬刀将锁斩落,铜链铮铮然应声坠地。
殿门大开,阳光洒下,尘灰四处乍起,白梅枯枝欹斜,中庭空无一人。
陆令从如遭当头一棒,浑身剧震,急促地喘息着。半晌他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开几步,僵立原处,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浑身的力气。
岂谓西风摧不尽,含章犹待主人归。
良久,陆令从轻声开口:“别把她葬入皇陵。”
“不要追尊,不要敕封,不要谥号,不管是将军的还是公主的,什么都别往她身上垒,让她干干净净、只带着她的名字走。”
“放她和天家、和你我无干无系罢,别叫列祖列宗认出她,生时逃不开做帝王女儿,到泉下仍要背枷负锁,不得安眠。”
陆令章犹疑道:“可皇姐是自请……”
陆令从只说:“这是她想要的。”
就在陆令真头回赢过他的那天,晚膳后一家坐在廊下乘凉,谢竟一边为吴氏新得的月琴调弦,一边给陆书宁胡编乱造的童谣配乐,陆令从抱臂吹着风,有一搭没一搭地听。
然后他就听到一窗之隔,正在帮陆令真洗发的吴氏旁敲侧击道:“真真如今胜过哥哥,厉害得不得了,只是娘有一件事不懂:你自小立志从戎,是想要报国,想要建功,还是想要救世呢?”
陆令真道:“不想要。没想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吴氏静了片刻,不答再问:“那若是如古今王侯将相一般,祔于宗庙、流芳史册,真真会高兴吗?”
陆令真连半点迟疑都没有,反道:“谁会不辞冗余为一个公主单独立传?谁会开天辟地把王姬皇女的神主‘请’进宗庙?退一万步,载史册、入宗庙,又是什么值得夸耀的身后哀荣?我难道还要感恩戴德谢人抬举,欢欢喜喜变作一行字,一块木头,把死后的千年万年也交代在这宫内?”
陆令从闻得一阵水流声与吴氏的“哎呀”,想来是陆令真忽然一把直起身来,发梢的水甩到了母亲衣上。
她满不在乎地高声道:“也不见得,千年万年,到那时太初宫在不在还说不定呢,没准也早化了一捧灰,成了一抔土!”
谢竟亦听见了这句,朝这边看过来,和陆令从对上眼神,彼此失笑。
吴氏只得息事宁人地应和:“行了,行了,娘受教了,快洗罢。”
陆令章听完陆令从简略的转述,再未多问。兄弟二人兀立些时,陆令从转过身,就那样寻常地、无声地、茕独地离开了。
一个兄长颓然倒下去,一个儿子、夫君和父亲缄默地站起来。
陆令章依然跟在后面,随他一路踏入鸣鸾殿,摇手制止了宫人的通报,远远地立在庭内,看到橘红色日影落在寝殿的素窗纱上,母亲为女儿浣发的屋檐,不知如今有谁闲坐。